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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


“请等一等。”

        方吟追出庆华殿外,出声叫住了那个男子。

        他只是停了一停,又自顾地迈开了步子,却比适才慢了些。

        “这曲《玄舞》…就是乐师您写的,对吗?”她没再追上去,只是稍稍扬了声问道。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年青的脸十分秀气,若不是脸上那些短短的胡茬,或许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

        “琉悦公主此舞,便是为了乐师而准备的,”方吟赶紧继续道,“乐师若是去跟公主说句喜欢,公主定然会很高兴的。”

        眼看着这么些日子以来,琉悦为准备此曲此舞费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她便忍不住想要为她说句话。

        男子听后却紧紧锁了眉头,语气也有些不耐:“可若是我不喜欢呢?”

        “这…再怎么说是公主的心意…”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我并没有义务去迎合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他撇了头道。

        事情好像不是想象的那样,方吟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发觉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柔了些,“多谢姑娘替我将这曲子弹出来,而且弹得很好,也算是不枉我花了这些年把它写完。只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姑娘还是请回吧,今日就当从未曾看见我,也请莫要对公主说起。”

        方吟瞧着他的坚定神色,也不便再多问,只得颔首应下。

        “她还年轻,不懂这世间极苦之事。”他突然抬起了头,目光越过方吟的肩头,看着她身后道,“一个生来就是金枝玉叶,被众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公主,也许这辈子都不用懂,我又何苦要点醒她呢?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毫无一丝留恋。

        方吟转头,看见几步之外,琉悦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公主殿下,你没事吧?”她快步跑过去,扶住了几乎要晕倒的琉悦。

        琉悦无力地倚着她,眼神空洞而绝望,嘴里喃喃道:“他竟是,这样想的吗?”

        方吟用丝帕帮她擦去眼泪,一下下轻轻拍她的背。

        “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吗?”琉悦的泪水擦干了又再次盈满眼眶。

        “那位乐师曾经有过很痛苦的经历,对吗?”方吟问道。

        原本无力靠着她的琉悦听了这话却直起身,迷茫地开口:“我不知道…”

        方吟愣了愣,只能继续拍着她安慰着。

        “公主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啊。”

        燕然和泠然找了过来,见状赶紧过去,一左一右将琉悦搀起。

        她们绕到庆华殿前,沈屹正等在那里,几人便一同回了公主府。

        精心准备了这么久的献舞,却因着那人的态度,结束得这样虚无。莫要说琉悦,就连方吟也有些郁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日就只是抚琴。

        沈屹独自在工坊修鹤舞晴空,也是沉浸其中。

        面板斫好后,剩下的步骤便是最需要小心的清理腐木,一不留神可能就会伤及灰胎,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每日自天不亮就待在工坊里,直到深夜,也不许旁人打扰,修得废寝忘食。

        就这么流水一般过去了好几日。

        东吴国皇宫的西北角,有座废弃多年的殿阁。

        这里平日并无人来往,庭院中早已杂草丛生。草丛之高,人若走入其中都可隐而不见。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满庭的草吹得东摇西晃。

        草丛中,一个独坐的背影,随着剧烈摇摆的草茎显现了出来。

        身穿暮紫色宫装的少女从废殿门口进来,慢慢地走近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男子听到脚步回头,见到来人慌张起身,惊吓之余脱口而出。而后才又回过神来似的,恭敬跪地行礼道:“陈琅见过公主殿下。”

        “若有心,便是离了这皇宫,到碧落黄泉,也是找得到的。”琉悦淡淡道。

        她走到草丛之中,在刚刚他坐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陈琅起身,站在那里看着她。

        “一年的费心费力,”她望向一处摇曳的叶尖道,“你却用一句一厢情愿,轻飘飘地就将它们变得一文不值。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好几日,才终于想通了。”

        “对不起,我不曾问过你的意思,便将一切强加于你。”她垂眸道。

        过了许久,又抬起头来,涩涩笑着:“只是,你又何曾了解过我呢?既不了解,便说我不晓世间疾苦,又何曾给过我解释的机会…”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更何况,你也从来不愿意将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眼里仿若有山崩地裂,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琉悦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起身便往外走,道:“我该回去了。”

        陈琅瞧着她一步步走远,终究在最后一刻开口叫住了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我愿意说,那《玄舞》真正的故事,您愿意听吗?

        那日,二人在废殿的庭院里坐了很久。

        日影西斜,琉悦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宫门口,直到她木木地被燕然扶上马车,还一直在回想着方才陈琅的故事。

        原来,《玄舞》竟是一支用来配剑舞的曲子。

        怪不得见它排演成了靡靡的宫廷乐舞,陈琅会是那般委屈与愤怒交杂的反应。

        “我从小便仰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大将军。”陈琅说起这些的时候,眸子是如同燃起火焰般璀璨,“我的梦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在马上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就算我爹是文官,我娘也想让我考取功名;就算是因练武不慎伤了左手筋脉,我也从未想过放弃。”

        “世事无常,七年前修玉牒,爹作为宗正寺丞,因醉酒失手写错了玉牒,落下了罪,被革职下狱。他一个文官,性子懦弱,平日里是滴酒不沾,不知为何竟会在誊抄玉牒之日饮酒,甚至还喝醉了。”他无奈一笑,似乎觉得说出来都离谱。

        “我爹自觉冤屈却求告无门,最终狱中选择了自尽以示清白。却不想大理寺并无再次彻查之意,反而给他凿实了藐视皇权的罪名,连累了全家。娘亲和妹妹被充入奴籍,后来一个生了重病不得医治,另一个不堪受辱而自尽,短短半年就相继去了。而我,则阴差阳错进了临安城一家乐坊,成为了地位最低下的伶人。后来有幸受到坊主赏识,才入得宫中当了乐师。”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只不过顶着罪臣之子的身份,从此便再没了入仕的可能,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日日在这宫中蹉跎岁月罢了。”

        末了,他看着她,笑得凄凉,“公主殿下,您说我又该如何呢?”

        风将他身后的野草吹得凌乱无助,一如他眼里的迷茫。

        “燕然,”琉悦下车的时候,低声吩咐道:“你去趟大理寺,将七年前宗正寺丞陈大人那案的卷宗找来与我罢。”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天气终于放晴了,方吟的心情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她将装了花笺的木筒藏在袖里,去了沈屹的工坊。

        鹤舞晴空的修复进行得十分顺利,沈屹前日里合了琴,包好苎麻布后进行了第一次髹漆。今日漆层干了之后,就要准备进行打磨和第二层的髹漆。

        趁着他去调和大漆之时,方吟打算将木筒和花笺用蜡按原样粘回琴腹之中。

        她把鹤舞晴空小心地抬起,翻过来放好,然后拿出了袖中的木筒。

        “你这是在作甚?”

        背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她手一抖就把木筒扔在了地上。

        方吟赶紧弯腰捡起来,小心吹掉粘在上面的浮尘木屑,蹙了眉小声嘟囔道:“先生怎的过来了也不出个声…”

        沈屹不禁失笑,“你这是准备背着我在琴腹里藏东西吗?”

        她的心思被说中,便有些讪讪,“反正这花笺本来就是里面发现的,我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他笑意更深,“既是如此,又何必偷偷摸摸的呢?”

        方吟一想也是,顿时便挺直腰板,变得理直气壮了些。

        她去取了蜡来,放火上烧融了,准备滴到木筒上。却不想这蜡融得比想象中快些,一下子便流出来好多,有几滴淌到了手指上。

        初时不觉得烫,过了片刻手指才开始火辣辣地疼。方吟赶紧搁下东西,清理掉凝固在手上的蜡油,指尖的皮肤却已经烫红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啊?”沈屹顾不上别的,急忙拉过她的手查看,又赶紧将她带到门口的铜盆边,把她的手按进冷水里泡着。

        “余安先生在吗?丞阳县主来了。”敲门声突然响起,宫女泠然在外面道。

        沈屹擦干手去开了门,见俞清沉站在工坊门口,烟粉色绣折枝桃花的袄裙将她衬得面容娇艳,脸色却有些白。她身边便是手提食盒的泠然。

        开门的瞬间,俞清沉的神色还依稀有些僵硬,转眼便消散无踪。

        她仿若无事发生般拿过泠然手中的食盒,笑道:“我做了点心,公主殿下却不在,便想着拿来给沈公子尝一尝。不知可否愿意赏光?”

        她瞧了一眼方吟,顿了顿,才又补道:“方琴师也在啊,不如一起吧?”

        方吟听出了她的冷淡,便看了一眼自己还泡在水里的手指,作无奈状颔首道:“多谢县主盛情,我刚才不小心烫了手,如今离了水就疼,怕是无福消受了。”

        俞清沉果然也没再坚持,只是拜托泠然去取些烫伤药膏送来给她。

        沈屹看了她一眼,才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去了。

        他们走后,方吟就立刻把手从盆里拿了出来,用布巾擦干水,看到指尖仅仅是泛红,幸而烫得并不严重。

        她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烦躁,就径直出了工坊。

        方吟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路过后花园,听到俞清沉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公子再尝尝这个吧,您喜欢吃的话,我自是最高兴不过了。”

        她心中烦乱更甚,转头快步往反方向走去。

        “哎呀。”方吟埋头走得太急,不防猛地与人撞了满个怀,抬头一瞧,竟是琉悦。

        两人坐在地上,皆是揉着脑袋,一脸迷茫。

        “这大冷的天,坐在地上可如何使得呀?”燕然从后面赶上来,赶紧扶了她们起身。

        “殿下?”方吟见琉悦的表情失魂落魄,便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琉悦却依旧呆呆地不应。

        燕然上前扶住她,悄声对方吟道:“方琴师请一起过来吧,我们回屋细说。”

        三人来到琉悦房中,燕然细细检查过门窗,确认都关好了才过来替琉悦除下外披。

        她从炉子上倒了两杯热热的茶来,一杯放在方吟面前,另外一杯仔细吹凉了,才塞进琉悦手里。

        “殿下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方吟不解地问道。

        “都是我的错…”

        燕然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旁边的琉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写《玄舞》的那位陈琅乐师,身故了。”燕然站在一边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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