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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在女官的带领下,沈屹与方吟进了慈安宫。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气。

        太后不在,琉悦正恹恹地歪在榻上,面色苍白。见了方吟,脸上才多了些血色。

        “吟吟,你来了。”她撑起身,伸出手道。

        行了礼后,方吟便赶紧走过去握了琉悦的手,顺便扶她起来,将软枕垫在背后给她靠着,“殿下怎么病得如此突然?”

        她咧了咧嘴,有气无力道:“不碍事。”

        “泠然姑娘说殿下想听《玄舞》,我就把肃音带来了。”

        “你先等等,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方吟正要去摆琴,琉悦却叫住了她。也许是一时着急了,突然就开始咳嗽不止。

        燕然斟了茶过来,劝道:“殿下莫急,喝口水慢慢说。”

        又转身对宫女吩咐道:“趁这功夫,你们去帮余安先生把琴备好罢。”

        琉悦喝口茶,止了咳嗽,才将陈琅的事告诉了方吟。她终究还是瞒下了皇帝告诉她的,这是先皇无意之失所造成的悲剧这件事。

        就算如此,方吟却也是听得心惊,又惋惜不已。

        惊是因着这事的背后真相居然如此复杂,以至于先皇也牵涉其中;惋惜是因为陈琅年纪轻轻便因此丧命,空留一曲《玄舞》,就算是琉悦再命人排演出原本的剑舞,他也再没有机会亲眼见到。

        而琉悦初次的心动,少女的思慕,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宫人推开寝殿的门,太后从门口缓缓步进来。

        方吟赶紧起身,让到一边叩首行礼,沈屹站在那里,也忙行了礼。

        “快起来罢,不必多礼。”太后温声道。

        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琉悦的额头,觉得不烫了才放心下来,道:“悦儿,卢百祥把他府里的那个侍卫绑了,现在就在殿外跪着呢。我瞧你精神好些了,就你来决定,如何处置他吧。”

        琉悦听了深深皱起眉头,不再靠着软枕,倾身怒道:“他这是打算把罪都推到侍卫的身上,好保全自己么?”

        太后抚着她的肩,徐徐劝道:“这事你皇兄与我讲了,原本也不是能摆在明处说的事。卢百祥如今又是九卿之一,对你皇兄也算是忠心,若是惩治于他,怕是一时还真找不到能替代他位置的人。且逝者已矣,就算是杀了卢百祥也无用了。为了你皇兄,这事你便暂且忍下罢。”

        琉悦的神情变得复杂纠结,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无力地靠在软枕上,对宫人吩咐道:“将那侍卫带过来罢。”

        燕然过来扶着琉悦出了寝殿,在外间里的椅子上坐下。太后也去屏风后就坐了。

        不一会儿,宫人们就将那侍卫架了进来。

        他垂着头跪在那里,一身黑衣,却许多处隐隐渗出些暗红色,看凝结的状态似乎是血迹。他的手臂也被粗硬的麻绳反绑在身后。

        “你叫什么?”琉悦轻轻开口。

        “罪人卢奚,叩见公主。”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隔着地毯还是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琉悦咬着嘴唇,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瞳仁之中有各样的情绪交叠着,紧紧盯着地上垂首跪着的男子。

        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只是奉命行事,琉悦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愤恨。

        “你会剑舞么?”方吟突然出声,打破了满室沉默。

        他闻声抬起头来。那张脸十分年轻,瞧着她的眼神虽灼灼却透出几分迷茫,“剑是用来杀人的,该怎么舞呢?”

        “那就如平时一般,随便练一段剑,可以吗?”她坚持着。

        咸池迟疑着点点头。

        座上,琉悦这才松开紧咬的唇齿,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眸,也算是默许了。

        沈屹将肃音调好,便起身让开了琴桌前的位置。

        燕然取来一柄短剑,将卢奚身上的粗绳割开,然后把短剑递到了他手里。

        方吟试了试音,沉了心,再一次弹起《玄舞》。

        早已了熟于心的指法与调子,不再柔婉绚烂,变得铿锵有力。卢奚手里的动作从开始的踯躅不安,慢慢流畅了起来。

        到第二遍的时候,曲调已和利落的剑招融为一体。

        第三遍,第四遍,方吟弹得越来越快,他的剑招也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到第五遍,卢奚终于体力耗尽,以剑点地,单膝跪在那里微微喘息着。

        方吟收回了手,轻轻舒了口气。

        余音很快散尽,只留一室静默。在场的所有人都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屈子的《离骚》里有一句,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这是他最喜欢的诗,我希望你能替他记得。”琉悦抬眸,淡淡道,“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叫咸池罢。”

        “咸池,谢公主赐名。”

        “日后莫要再做杀人的活计,去个没人认得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扔下这句,琉悦便起身回了寝殿。

        有人进来将咸池带了出去。

        太后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向方吟招招手,缓步进了寝殿,“大概几个月前,哀家曾去过公主府,傍晚听到有人在弹《捣衣》。抚琴之人,便是你吧?”

        方吟忙跟上去,垂首应了。

        “弹得很好,心里可是有牵挂的人了?”

        她被这句话问得突然慌了一瞬,没忍住抬头瞧了眼太后。

        太后瞥见她紧张的神情,失笑出声道,“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哀家虽然如今人老珠黄,但也是从你们那个年纪过来的啊。”

        沈屹收好肃音,交给宫人们之后,也被请了进来。

        琉悦坐在床边,头靠在雕了凤衔牡丹的床架上,安静地垂着眸。

        太后去她身边坐了,覆着她的手拍了拍,抬头看着方吟和沈屹,问道:“你们可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太后从下午一直讲到了天黑。

        虽然方吟与琉悦曾在苏姑姑那里了解过一些,但今日完完整整地听来,却还是被深深地牵动了情绪。

        隔日,沈屹和方吟又来到慈安宫,这次却是与太后告别。

        候了不多时,慈安宫的女官就来请他们进去。

        大殿里,太后端坐在五色宝石珠帘后的座上,两人按着规矩行了礼。

        方吟将放有《玄舞》曲谱的象牙盒呈了上去。

        “这是琉悦公主的东西,理当物归原主。”她垂首道。

        太后接过盒子,轻轻掀开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哀家会替你还给悦儿的。”她将盒子交给身边的人,又道:“还有,悦儿跟哀家说,要把那床玉珠霖作为礼物送给方琴师,希望你能收下。”

        方吟忙道了谢。

        “太后娘娘,当年之事,您后悔过吗?”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太后招招手,一旁侍立的宫女过来将五色珠帘用银钩勾起。

        “我想,我不后悔,只是有些伤心罢了。”她从座上走下来,不再自称哀家。

        方吟抬头,见她走到自己身边,展颜明媚一笑。

        那瞬间,方吟呼吸一窒,好像突然明白了吴国的皇帝为何当年不远千里,一意求娶。

        在大片盛开的虞美人中间,少女明媚的笑容如花般猛然绽开,足以让所有的娇艳都黯然失色。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候,也是一切能够拥有最美好的样子。

        “二位可愿听我用鹤舞晴空抚一曲?”

        “太后娘娘请便。”

        宫女们搬来琴桌琴凳,将琴摆好。

        太后伸出手便有宫女立刻上前,为她除了镶金珐琅的护甲和手上的白玉扳指。

        她端坐于琴前,双手轻轻抬起,搭在琴上,指尖微动,琴声便轻盈地响起。

        始则感秋风而捣衣,继则伤鱼雁之杳然,终则飞梦魂于塞北。这曲《秋苑捣衣》,原是伤闺怨、恨离别之意。虽然太后的指法已然生疏,曲子中间磕磕绊绊也有几次出错,但她还是将这曲《捣衣》弹出了不一样的韵味。

        “就在半月前,我还怨念不已。怪他的不知争取,怨自己的轻易放弃,也恨命运的无情,怎的就让我们误会了这么多年。不过后来我才想明白了,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当时太年轻不懂事,彼此都不将心意明明地道出,光靠猜又能猜得多少呢?”

        弹完最后一个轻灵的泛音,余韵袅袅中,她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修整一新的琴上,金徽玉轸,深棕色漆面温润光亮,细碎的云母颗粒闪烁其间。

        “如今想来,命运对我也不是那般无情,现在儿女双全,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也算是人人慕羡。只要不再执着于曾经的遗憾,便是极圆满了吧。”

        她从琴桌前起身,对沈屹笑道:“先生是不是余安先生,已经不重要了。你替哀家将这床鹤舞晴空修好了,便证明先生是就最好的斫琴师,哀家要谢谢你。”

        沈屹忙颔首道:“太后不必客气。”

        太后重新戴上护甲,郑重道:“拜托二位回到裕都后,替哀家将琴归还于他,也算是哀家给和他的过往一个交代了。”

        说完,她转身回到座上,宫女们忙上前解开银钩,放下五色帘隔开了视线。

        方吟小心地将琴装入锦缎琴囊,与沈屹一同躬身道:“请太后放心。”

        二人离开时,仿佛听到帘子后面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清晨的码头,水面泛起薄薄的雾。

        方吟抱着玉珠霖站在船上,望着东吴这片土地感慨万千。

        原本以为很快就会离开,却不想在这里逗留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这儿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今日要离开了,心里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舍。

        “马上就要开船了。外面风凉,进去吧。”沈屹安顿好行李出来,走到她旁边道。

        “我想再看一会儿,等船开了再进去。”她答道。

        “好,那我陪你。”

        “先生,离开前你可曾与丞阳县主道别?”

        沈屹望着从陆地通向船边的木栈,淡漠道:“事已至此,多见无益。我也不愿意去再扰她,这样悄悄离开就好。”

        船缓缓地开动,二人站在船舷边,看着陆地越来越远,才回了船舱。

        突然,栈道上跑来一个粉衫的女子,水红色的裙摆随风飘起,宛若盛开的花朵。她急急地赶来,却被戛然而止的栈道挡住了前行的脚步。

        俞清沉呆呆地望着无情远去的船,直到它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再也看不见了。

        她转身回去,终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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