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方吟走后,沈屹独坐在竹林里,直到夜半。
冰轮从竹叶之间升起,光盈幽意,月影如水般粼粼。
风穿竹叶的沙沙声里,他想起那个在岳畔琴斋,同样被这种声音充斥的午后。
“我想做一张百纳琴。集合新老杉木之长,补足整木的音质之短。拼出一张高中低音和三种音色都最好、最美的百纳。”
“先生有这样好的想法,怎的还未动手呢?”
“我怕自己能力不足,白白浪费了这些好木头。”
“先生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木皆有灵?”她笑盈盈道,“我记得从前爹爹也曾说,木头的生命,并不是在砍下来那一刻就会终止。一个极妙的用途,就能赋予它第二次、第三次生命。”
“树木在土地上长了几百年,吹过的风,见过的日出日落,都比我们多得多。它可能先被砍下做成房梁、门板,过些年或又被拆下来做了柜子、桌子或是被用来斫一张琴。若是能说话,它们定有好多好多故事要讲吧。”
“我觉得,先生收着的那些阴沉木,若是经你的手雕琢过、修整过,制成一张琴,不管音色如何,它们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可以对人讲话,一定很高兴很高兴吧。比起被搁在那里默默无言,这才算不是浪费了呢。”
天边微微泛起亮光之时,沈屹就悄悄带着沉金出了门。
清晨的山中,浓雾正缓缓升起,盖过树顶,带着湿润的气息。
沈屹在林子尽头的山崖边坐下,将琴取出放在膝上。
闭目,吐息,抬手。
曲调清泠而出,他就这样一首一首地弹着,直到将自己所会的曲子都弹过一遍。
日头高升,暖风吹开薄云,露出湛蓝的天空。
方吟顺着石阶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有一条似乎是人踩出来的林间小路,从台阶的侧面延伸出去。
她沿小路穿过林子,踏着斑驳的阳光,又继续走了近一刻钟。
只见,男子一身干净的白衫,独自坐于树林尽头、断崖边的空地上,面前搁着一床琴。
方吟走过去,停也未停,直直向崖边而去。
沈屹正出神,忽觉有人从自己身边过去,赶忙抬眼看去。
见此情景,他大惊,刚欲出声唤住她,才看见方吟手里的布袋。
方吟在崖边停下脚步,将布袋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撒在地上,几乎铺遍了崖边的空地,竟是满满一兜脱了壳的杂粮谷粒。
她转过身看着他,温柔地笑道:“先生,我能弹一遍《麟凤引》么?”
在她身后的远山之中,树林梢头薄雾升腾,如仙如幻。
沈屹虽不明所以,还是起身让到了一旁。
方吟将琴稳稳搁在膝上,先是五弦九徽,后是七弦七徽,轻轻注下,缓缓吟揉,旋律也渐渐地流畅起来。
虽是《麟凤引》的调子,但又不全是原本的调子。些微的改动,去掉了那些铿锵之音,让整支曲子变得柔和温润了许多。
天上飞着寻食的雀鸟饿了一冬,如今被食物吸引都慢慢开始落下来,争相啄食着地上的稻谷豆米,三只,五只,十只,二十只……慢慢地数也数不清了。
期盼了十余年的“百鸟来朝,万兽空谷”,一朝成空的那刻,如利刃般曾在他心里割出深深的伤口,觉得永远不会愈合。
可是眼前之景,明明就是比那些更美的盛况。
比自己这些年来无数次梦里所见、脑海中想象出的都要更加震撼人心。
此刻,她就坐在漫天飞舞盘旋的鸟雀之中,粉颈低垂,素手拨着琴弦,琴声优美动听。偶尔抬眼,清澈的眼眸单单映出他的影子,璀璨晶亮,明媚动人。
沈屹听着听着,就觉得心上的口子突然不那么疼了。
转眼,就到了赏花会这日。
薛映淮与方吟一大早便起来,收拾打扮妥当,然后便进了宫。
今日她们穿了相似的乳白色缕金罗纱长裙,不过方吟搭了碧色疏绣缠枝纹罗衫,发上用珍珠做点缀;薛映淮则穿了绣百蝶穿花的细锦衣,头戴赤金双蝶嵌宝簪。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清雅,一个明艳,端的是赏心悦目。
方吟头次入宫,还有些拘谨,处处小心着。薛映淮倒是熟门熟路,与那带路的小太监寒暄了几句,便将他打发走了。
“吟吟,现在时辰还早呢,我们先不急着去拜见姨母。”她转头笑道,“我带你去园子里逛逛,想来宫中的镜湖你还没见过吧?”
这镜湖,方吟是早有耳闻的。
听闻皇帝当年曾下令,将宫墙向外扩出千丈,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出来,只因出身民间的贵妃想念幼时在山中玩耍的湖畔,而宫中的莲池太小。
在百姓的心中,这湖是一处无法见到的盛景,又见证了皇帝对贵妃的深情,慢慢地就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人说,那湖心的小岛,是会有仙子偶尔拜访的。
方吟虽不以为然,但如今有机会可以亲眼一见,自是无法拒绝的。
于是,两人沿着石块铺成的路,一直往园子深处走去。
转过一片团团簇簇盛开的紫阳花海,眼前蓦地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湖泊就这样乍然出现在眼前。
湖面上的晨雾还未散尽,缭缭绕绕,如仙似幻。镜湖之大,对岸竟然都瞧不清楚,只有湖心一抹郁郁葱葱的绿隐在雾中,便是那湖心的小岛了。
饶是已走过了许多山水,方吟还是实实在在被惊艳到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名不虚传?”薛映淮歪了头问。
她望着那湖心岛,轻轻叹道,“确实是如仙境一般,不可多见的景色呢。”
话音刚落,却听得后面一声嗤笑:“真是少见多怪。”
二人转头,见一个身穿紫色锦袍,头戴金冠,看着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一脸不屑,端着大人模样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仰起头挑眉向薛映淮问道:“她是谁?”
薛映淮无奈一笑,拉了方吟一同行礼:“映淮见过七殿下。”
原来是七皇子李冯。
“这是方吟姑娘,我的好友,她是位很厉害的琴师。”薛映淮起身后便道,“我们今日进宫,来赴你母妃的赏花宴。”
“原来如此。”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问方吟:“我没见过你,你可是头一回进宫?”
“回殿下,正是。”方吟答道。
“你既是琴弹得好,可否弹一曲给我听?”他又道。
“殿下,我们并未带琴入宫来。”薛映淮抢着道,“况且时辰也不早了,若迟了萦夫人怕是会怪罪我们的。”
李冯却摆了摆手,一脸不容拒绝,“琴嘛,我有的是,差人取来便可。至于母妃那里,你们自是不必担心,我这就派人去说一声。”
说罢,便转头吩咐着身后的奴才,有人去拿琴,有人去通报萦夫人。他想了想,又指着湖心岛对剩下的人道:“本殿想去那岛上,快去备船。”
随侍之人纷纷领命而去,仿佛早已习惯了他的这般折腾。
薛映淮与方吟对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这位七殿下真是被宠坏了。
不一会儿,瑶琴取来了,船也备好了。三人并七皇子的几个随侍一起上了画舫,两个划船的小太监拿起船桨,将画舫朝着湖心岛划去。
也是在这一日,周谨毅结束了在凉州的差使,刚刚回到裕都。
才在城东的宅子门口下了马车,他便看到宅子门口挂着一缕刺目的白色。
周谨毅正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下一刻却见周伯和巧燕从门里出来,两人皆是面如死灰,一见了他便哭道:“大少爷,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胭脂也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这一切,眼中不禁多了些慌乱。
几人前后进了宅子,周伯赶紧关了门。周谨毅环视一周,宅子里竟都挂满了白幡,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周伯好容易缓了缓,才抹着泪说:“是老爷出事了。就在少爷刚刚去凉州那几日,老爷突然被查出来私吞赃物,然后就被下了大狱。”
“多少赃物?”周谨毅扶着桌子,好不容易坐下来。
“就算是私吞赃物,数量不多的话,也罪不致死吧?”胭脂急急问道。
周伯摇了摇头,“并非是砍头之罪,但老爷是在大牢里畏罪自尽的。”
巧燕在一旁哭着:“他们说,老爷是有罪之人,不得大肆操办丧仪,所以就草草下葬了。少爷,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啊?”
嫌她哭得吵闹,胭脂蹙了蹙眉道:“事到如今,哭如何顶事?依我瞧,此事怕是有些蹊跷。老爷虽谨小慎微,可不是那会轻易服软自尽之人。”
“胭脂说得对,我觉得爹是被人在牢里灭了口。”周谨毅紧握拳头,咬牙站起来,“无论如何我定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那背后之人揪出来,还爹一个公道。”
正说着,听得外面传来叩门声,周伯就赶紧去了。
“谨毅,听闻你今日回来,我便来瞧瞧你。”
章豫知大步走进屋来,神色间带着浓浓的关切,拍了拍周谨毅的肩,“你可还好?”
“章大人…”周谨毅看到他的瞬间精神一松,便腿软坐回了凳子上。
正要再起来,却被章豫知按了回去。他温声道,“你对我就不必多礼了,坐着罢。”
周伯端上了好茶,就带着胭脂和巧燕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说话。
待屋子里只剩两人之后,周谨毅才又肃然开口:“章大人,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章豫知目光扫过他带着怀疑的眼底,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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