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四章调虎离山
今夜是无风的，用纸糊着的窗衣也关得严实，油灯里的火舌安分极了、动也不动。
方方正正的木桌上一隅，放着一包打开的酥油鲍螺，圆底尖头，一圈圈的螺纹自下而上盘绕。
弱冠前，贾如谷在宫中见惯了这种点心，是由牛乳、蜂蜜和蔗糖制成的，并非什么珍馐美味。
信手拈来小小的其中一只，贾如谷张嘴尝了一口。
好甜。
顺带着给白灼送了些点心后，苏其央便也回房歇息了。
满怀期待地往嘴里塞了个剩下为数不多的酥油鲍螺，她才发现这个甜品做得一点也不甜。
从前在相国府里，项伯父的厨子做出来的比这个好吃一百倍。
苏其央长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瘫倒躺下。她突然想吃爹爹做的蛾眉夹儿和金梃夹儿了。
连刀片的藕茄笋，酿以鱼肉蟹黄，蘸面糊封口，搁油锅里炸，炸出状如蛾眉的细弯夹、状如金锭的宽厚夹。
爹爹冬日里也会做水晶脍，滚水泡透猪皮，刮毛掉膘，满凉水蒸；停火扔老皮、滤净碎肉杂质，再小火慢煮那半清不浑的肉汤。
撇去漂浮油脂，用细纱滤后倒至瓷盘，冷却两个时辰后便凝成清澈皮冻，撒上盐醋芥椒，爹爹的刀法极好，切的薄片总是大小适宜均匀。
她觉得好吃，可项宇却吃不来，只是会装出一副好吃的样子，看了叫人想笑。
苏其央出神地望着窗柩，她又想回到过去了。
城西一角，数不清的守军挤在这里。
积雪还未消融，日头高照。
就在方才，通往城外的地道终于挖好。
“有没有不怕死的壮士，都站出来。”王数一边说着，一边率先站了出来，“只要一千五百人，今夜随我钻入敌后，偷袭北狄军。”
“白姑娘会施计调虎离山。我们潜入后，要先烧毁其攻城用具。若是能顺手夺取几件可用来守城的器械和甲杖，便缴获带走。”
“若是带不回来，就一并和攻城云梯、投石器烧了！放火后，要快速潜回城内！”
提刑按察使府中。
后厨里，锅里熬着去核的乌梅和磨碎的肉桂，滤去滓后下乳糖熟蜜再熬、熔化开后放生姜五两取汁和麝香半钱继续熬，熬干水、熬出黑红透亮拉丝的一小团，闻来有些微的荔枝香。
厨子厨娘们正忙活着加清水煮沸梅桂姜、甘草和糖霜，待放凉后方可饮用。
今日来了位不速之客唐生青，非嚷嚷着要吃荔枝汤和赤白腰子。还说什么他府里有位白姑娘不准他吃，他只好躲到胡老爷府上来解解馋。
厨娘洗净羊内脏和猪肾囊、剥外膜、剔臊筋，递给厨子。厨子接过后立即剞出两排交叉细密纹路，下锅爆炒。腰花受热后迅速卷曲，像极了荔枝的外壳。
厨子埋怨道：“这位唐帅司的嘴也太刁钻了，眼下还打着仗呢，他也敢吃这么好。”
厨娘一面给灶火煽风，一面附声：“谁说不是呢。”
正厅里，汤瓶提梁粗大、壶嘴细长，正饱含着清水架在炭火上烤，逐渐响起微弱的声音，这是茶道中最重要的一步。
胡宝枫听声辨水，知道这是铁壶内的水烧开了，取出一只建窑黑釉兔毫盏、一只薄胎白釉影青瓷碗。
“胡大人，你怎么用瓷碗喝茶？赶明儿我给你送上一套芙蓉花瓣纹金碗来。”唐生青见胡宝枫取出瓷碗来，堆笑着拿他打趣。
“呵，唐大人不妨给白姑娘送去一套。”闻言后，胡宝枫不由得嘴角抽搐，“金银贵重、铜铁俗气，都有腥味，会败坏茶汤的口感成色，你懂什么？”
言罢，胡宝枫又取出一只适合点茶的厚胎黑碗，模样笨重却极耐热：“唐大人金贵，老夫就不给唐大人摆瓷碗了。”
滚水冲入茶碗中，茶粉很快被淹没，胡宝枫正将小勺快速搅动着。
点茶完毕，茶汤上泛出一层乳白色的泡沫，因为用的是黑碗，更凸显茶汤的乳白。
“说起来，胡大人今日叫我前来，所为何事？”唐生青看着胡宝枫的动作，终于想起来正事。
胡宝枫将黑碗推至唐生青的面前：“白姑娘和贾公子，唐大人是怎么看这二人的？”
“白姑娘很好，有将帅之才，可是却认了个北狄人做义弟。至于这贾公子嘛，身虚体弱的，我没什么想法。”唐生青伸出手指碰了碰茶碗，又被烫得快速收回。
胡宝枫知道唐生青笨，也没打算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不一般的见解：“这二人可都是来历不明，唐大人要多小心些。老夫怀疑那位贾公子是二皇子，若猜得不假，白姑娘的身份也定不会简单到哪去。”
往烫伤的指尖上吹起的唐生青傻眼了，问：“你说什么？二皇子？”
胡宝枫点了点头，道：“总之你今后小心些，二皇子来上党城，必定是事出有因。依老夫看呐，大厦将倾，这原朝要变天了。叫你来，是念在同僚一场，提前告知你一声。”
“告知我什么？”唐生青还是楞傻着。
“等北狄退军，老夫就要辞官了。”胡宝枫盯着近在眼前的茶碗，说得缓慢，“如今朝纲不振，何必在朝为官。”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再次出城偷袭北狄军，此计若成，可保上党城至少五日内无忧。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苏其央离开军营，打算去偷偷看看文姨和阿婆。
施展轻功，停至院落上的屋檐，她看见文姨正吃着馒头当作点心。
上党城干燥，到处都有风埃，大风刮来后馒头上便会沾来许多细尘，吃来碜牙。
文姨一面揭脏掉的馒头皮，一面撕碎了馒头芯往嘴里塞。
“文姨，我不是送来了许多吃食么？你怎么还吃这个？”苏其央从屋檐上悄然落下，吓了文姨一跳。
“有人吃炊金馔玉，自然也就有人吃这羹藜唅糗。”文姨也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总要有人吃的。”
苏其央盯着文姨手握着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只想有朝一日，能让文姨心安理得地过得好。
是夜。
父王还未派人送来铁甲，白日里攻城总是被守军的火攻弄得无效；夜里又频频被城内守军奇袭，损失惨重。
北狄军营中气氛凝重，分明是该安生休息的时刻，大伙儿们却不敢熟睡。
谁知道守军会不会又偷摸过来、突然发难？
不知道上党城中的守军睡着了没，反正铎辰鲜勒是气得睡不着觉的，他正睁大双眼看着头顶的月亮。
忽地，敲击战鼓的擂声响起，军营中躺着的一众士卒都本能地弹跳起来。
“又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个故技能不能重施。”铎辰鲜勒狠狠地随口咒骂了一句，拿起地上的长矛就上马往城中奔去，“北狄军听令！列横阵，全都跟我来！”
末了，铎辰鲜勒又怕发生什么意外，扭头道：“留下一万人马守营！”
上党城，城门口。
铎辰鲜勒带兵前来，一时之间扬起的尘土绵延不绝。
“人呢！既敲了战鼓，就请出城一战！”铎辰鲜勒心中有不灭的怒气，意欲大战一场，洗刷那日被划破咽喉的怨愤。
苏其央探出头，回应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未料到二世子竟是如此想念本姑娘手中的长【防和谐】枪。”
这话里的笑意太过明了，铎辰鲜勒又有些怒了：“城中出谋划策者是谁？是不是你？”
“正是不才在下。”苏其央笑道，转身又对着面前众人说，“守军听令！开城门！今日每人都要杀敌数百！”
“杀敌数百？好大的口气！”铎辰鲜勒咬牙切齿地紧盯着城门。
等城门一开，他一定要杀了城上的那个女人。不对，他要生擒下她，好让她尝尝受尽屈辱的滋味。
然而过了许久，只闻战鼓的擂声，却不见城门打开。
“怎么还不出来？”铎辰鲜勒大声吼道，语气是十足十的疑惑不解。
苏其央慢悠悠地又探头出去，道：“二世子，我听闻你们营中失火了，你不妨先回去一看？”
“哼！”铎辰鲜勒冷笑道，“还想来拿这个骗我？”
苏其央也笑了，兜鍪顶上的红缨摇晃：“还请二世子先转身看看你们营地上空的火光，再来说我骗人也不迟。”
铎辰鲜勒皱着眉头转身，果然真的看到了将夜空照得如昼的火光。
“你！”铎辰鲜勒回头瞪苏其央，“你又戏耍了本世子一次！”
“兵者，诡道也。谈不上戏耍。”苏其央正色地回他，“若非是二世子丧尽天良，以找寻五弟为借口攻城，本姑娘倒也没有机会戏耍你。”
铎辰鲜勒连忙低声吩咐了他身旁的将领，让他们先带兵回去救火。
随后他又抬头看苏其央，冷笑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本世子佩服不已。”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忘形，我已经知道你们城中有一口深达数十丈的水井，你们不过是仗着这口井才敢放肆而为。”铎辰鲜勒继续说道，咬字清晰。
“我已下令命军中士卒凿开山体，相信很快即可掘地阻断井道。”铎辰鲜勒将最后这句说得用力。
苏其央不敢露出分毫慌乱，装着镇定：“本姑娘早说过为二世子准备了一份薄礼——火烧军粮、皆尽焚之。不必多说，先回去收礼吧。”
说完后，她心急如焚地转身下城墙。
她要向唐生青好好地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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