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沿着这条路一直向西走，走到头左拐，走过两个路口再右拐，右手第三间，就是方公子的住处。苏若伞知道，她很早便知道，只是从未去过，想来日后也没机会去了吧。
今日难得是个晴天，她坐在伞铺门口，百无聊赖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方桐家世并非大富大贵，他的父亲原是本地县城的主簿，所以他的童年还算是衣食无忧，幸福美满。可惜好景不长，方桐九岁那年，他的父母外出游玩不幸意外去世。自此之后，方桐便寄养在同在池城的表叔父家中。表叔父是个本地的商人，家中还有几个小钱，对方桐也算是照顾有加。但寄人篱下的感觉总归不好受，方桐留在表叔父家也未能有什么前程可言。故而，上京科考，便是他为自己今后谋生，找的一条出路。
所幸的是，在读书方面，方桐似还有着那么几分天赋，一直都比同龄人更胜一筹。今年开春，更是过了乡试，得中举人。这些时日便忙着收拾行囊，要去京城，参加明年的会试。
“苏姑娘！”
一个肩上搭着汗巾的伙计，牵着牛车走了过来，冲正在发呆的苏若伞打了声招呼。
“你要的桐油我给你带来了，开下后门！”
“诶！”苏若伞应了一声，连忙转着轮椅来到后院。将后院偏门的门闩摘了去，把伙计迎进来。
一共三桶桐油，伙计一一从牛车上搬下来，放在院中的阴凉处。忙乎完这一通，伙计用汗巾抹了一把汗，撑着最后一桶桐油笑着说道：“这桶可是我按着姑娘的吩咐，找了池城最好的桶油，价格足足是普通桐油的两倍呢！”举着两根手指，在半空晃了晃，“你怎的突然用起这么贵的桐油？莫不是最近发财了？”
苏若伞笑着摇摇头，“这是最近要做把特别的伞，需要用到罢了。”她将准备好的铜钱，以及刚倒好的茶水递给对方，“师傅辛苦，这是货款和工钱，喝口茶水。”
伙计倒也不客气，拿过茶杯吹了两口一饮而尽，点了点手里铜钱的数，揣进怀里，“得嘞！姑娘若是日后发达莫要忘了小的！要定什么货尽管吩咐，知会我一声就行！”
说罢，汗巾往肩上一甩，牵着牛车便离去了。
苏若伞带着方公子日前绘好的伞，来到刚来的桐油旁边。轻轻推开天青色的油纸伞，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她打开那桶所谓全池城最好的桐油，仔细的涂到伞上。
伞面虽是淡淡的蓝色，但并不影响画中所表现的，白墙青瓦的意境。想来，方公子也是想将这家乡的风景带到京城，聊解思乡之苦吧。毕竟上京赶考少说一年，长则三五年。若是考中后分派了什么官职，这分到何处去又哪里是说得准的。
想到这儿，苏若伞又不免叹了口气。方公子这一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十年，也许……就是一辈子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双腿，拖着这样一副身躯，怕是知道了方公子身在何处，她也没有能力追过去吧……
将伞上的桐油涂得更厚一些。方公子此去京城，定是长途跋涉，路途险阻，不知会遇上什么狂风暴雨的天气，这伞一定要结实耐用。
她多想变成这把油纸伞，与方公子同去，一路上护他周全。
方桐于苏若伞有恩。想当初她刚到池城时，便是方桐替她找了落脚处，寻了铺面，前前后后帮了她不知多少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苏氏伞铺”。之后更是三天两头到店里来，虽然两人从未说破，但苏若伞心里清楚，方公子这都是在照顾自己生意，怕自己营生不了。
苏若伞眼中的方公子，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不嫌弃自己这么个残疾的外乡人，给予她诸多的柔情与温暖，当得上这世间的千般好。
方公子对自己的好，她都一一记在心中。但她对方公子的心意，却并非仅仅是报恩，更多的则是……
“你喜欢方桐，方桐那小子也喜欢你，奶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王奶奶坐在门口与苏若伞闲聊。
“奶奶莫要说笑了！”苏若伞嘴上带着笑容，眼中却全无笑意，“方公子心善，愿意帮扶我许多，但莫要因此无端揣度公子的心意。更何况……”顿了顿，“方公子不日就要启程去京城了。”
“唉，也是……”王奶奶不住地惋惜，“我本想着方桐家世虽不错，但毕竟无父无母。你也是孤身一人，但又比寻常女子坚忍能干。他若在池城随意寻个闲职，你们也未尝不是一对良人。如需要，奶奶亲自去给你说媒。”老人摇摇头，“但他这一去京城，考不中倒也罢了，回来日子照过。若是高中，留在京城或是做个地方官，天高地远不说，那说媒的，怕是要踏平了门槛呀……”
这番话，让苏若伞在这初夏，如坠冰窖。她只想到方公子这一走，应是长久不能得见，却未想到婚嫁这一层。想到多年后再见，方公子已是妻儿满堂，她就实在笑不出来。
“应该的，”苏若伞垂下头，违心说道，“方公子的良人，即便不是大家闺秀，也应是小家碧玉，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她苦笑，“方公子的才华，不应拘于此处。”
……
回想起前日与王奶奶的对话，苏若伞轻轻叹了口气。她自是明了自己对方公子的心意，只是这份心意，不应用来困住方公子。
她将涂好桐油的伞放到院子的正中央，让它接受正午阳光的炽烤。
但该来的。总归会来。
这日一早，苏氏伞铺门外有些喧闹。
“方公子，这回上京赶考可是要给咱们池城争气呀！”
“方公子，这是家里做的状元饼，你拿着路上吃吧！”
“方公子方公子，我等你回来给你说媒呀！”
“方公子一路平安！”
听到外面这东一言西一语的，苏若伞大致也猜出是怎么个情形。她转着轮椅来到店前，正打算出门迎一迎。
还未走到门口，便见一人跨进店中。
抬眼一看，果然，方桐穿着一身青衫，躬身对她一揖。
“苏姑娘早。”
苏若伞心中本有着些惆怅与忧思，但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方公子，脸上又不禁露出了笑容。
“方公子可是来取伞了？”
方桐点了点头，深吸口气，“也是来告个别。”
苏若伞未接话，垂下眼帘。转身到柜台后，将早已做好的油纸伞拿出来。油纸伞外面甚至用素麻布做了伞衣，可见做伞之人的用心。
方桐接过来，将伞从伞衣中取出，伞头上包着布包头，伞面上上了不知多少层桐油，显得十分有韧性且结实。方桐看了爱不释手，“苏姑娘有心了！”他从怀中掏出钱袋，“这把伞定费了姑娘不少心思吧……”
“这把伞是送予公子的。”
方桐一愣，微微蹙起眉头。
未等对方发话，苏若伞继续说道：“方公子这一去，不知何日归。公子于我有恩，理应有所回报，虽然仅仅一把伞可能无足挂齿，但也是小女的一番心意。”她轻轻呼了口气，“公子莫要推脱了，权当是一份饯行礼，收下吧。”
方桐见她眼中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坚定，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那在下谢过苏姑娘了。”
然而此话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竟皆陷入了沉默，似乎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样离别的场面。
“方公子！完事儿没有呀？马车都在这儿等着呢！”门外传来了一声催促，“这还要入个洞房不成！”
紧接着是一阵哄笑。
方桐连忙解释道：“莫要听他们胡说，不讲理的。”见苏若伞并没有什么反感之意，终于说出了那一句：“若无事，在下告辞了。”
终于等到了这句告辞，苏若伞竟有种舒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是看着方公子一步步远去的背影，她的心也跟着凉了下去。
方桐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
“伞……苏姑娘！”有些紧张，又有些犹豫，“苏姑娘可有心上人？”
未曾想到对方会问这种问题，苏若伞先是一愣，未作多想，只轻轻点点头。
见状，方桐那攒了不知多久的勇气一下子泄了，肩膀塌了下去。
“如此，”他自嘲地笑了笑，“祝苏姑娘，生意兴隆，事事顺遂。”
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苏若伞颔首，回道：“祝方公子，金榜题名，飞黄腾达。”
客气，而疏远。
方桐一步迈出店门，消失在苏若伞的视线中。
“方公子做了大官可莫要忘了我们！”
“那叫‘苟富贵，勿相忘’。”
“对对对，苟富贵，勿相忘！勿相忘！”
“方公子……”
苏若伞背对着大门，不想去理会那屋外的喧闹。
但在转身的一瞬间，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方哥哥！”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道，“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呀？”
见不到了？
见不到了！
苏若伞的瞳孔一缩，这句话如同尖刀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是呀，此刻一别，可能一生都不能再见。就算她能走遍天涯海角，都可能再也见不到方公子了。
再也见不到了……
轮椅在原地转了大半圈，向着门口飞奔而去。
“方公子！”
却因为冲得太猛，没来及拐到缓坡那边，轮椅被门槛绊住，连人带轮椅扑倒在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方桐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身后有位摔倒的女子。
苏若伞伏在地上，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渐行渐远的方桐。她有种预感，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预感。如果今日两人分别，方桐日后的生活中，定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女子双手撑在地上，颤颤巍巍的支起自己的上半身。本应双腿残疾的她，艰难的，艰难的站了起来，慢慢迈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她甚至渐渐跑了起来！
第四步。
第五步。
越来越近，就差一点了！
第六步。
第七步……
“方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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