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钱塘月
此时,陆火火揽着杨苗,同乘一匹快马,正行往钱塘。
纵是江南,冬日也难免风霜,杨苗被裹在毛茸茸的披风里边,眼睛都睁不开,心底却有一种奇异的兴奋与释然。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杨苗正在整理多宝架上那些与室内风格格格不入的各地的小玩意,什么泥娃娃,燕车之类的——当然是陆火火之前送她的那个包裹里的,她哪里去过那么多地方——听见窗外有叫她,推开窗户一看,正是陆火火,他今天换了一件规规矩矩的砖红色圆领袍,只是外翻着领子,露出雪白的里衣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袱。
他从窗户里跳进来,把包袱打开塞给她,里边是一身时下流行的裙装,甚至还配好了一双精巧的毛皮靴子。陆火火解释说那天夜里晚归就是去找了裁缝给她做身新衣裳,然后就叫杨苗去换好,自己又走出去把门关了等着。
杨苗来不及拒绝,只好换上。那裙子是墨绿、姜黄、赭石、米白四色间色的条纹样式,有龟甲的暗纹,而上衣是米色的胡人样式的圆领衫子,外罩一件俏皮的银红色宝相花无袖短衣,搭着一条长长的披帛,是她很少穿的鲜亮活泼的衣裳。她正坐在镜前苦恼该配个什么样的发髻,就听见陆火火在门外问:“换好了吗?”
她应了一声,陆火火推门进来,见她还披着长发,于是取过篦子,替她细细拢头发,自然得好像做过千百遍一样。
杨苗不自在地晃了晃头:“你也会挽头发吗?”
陆火火得意洋洋地开始挑起一绺头发编小辫:“那可不,教中有的小师妹的头发都是我编的。”
杨苗只好任他在自己头上捣鼓。
她的头发很长,质地十分柔软,有丝绸一样的光泽,像她本人一样一丝不苟,整齐得很,静静垂着。
陆火火手上不停,心里却想起之前在杨苗房里的书上看到的诗。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诗句,但确实此刻乍然跃进陆火火的脑海。
连大漠里翱翔的雄鹰都心归此处了吧,陆火火一边梳头一边想。
陆火火果然没有吹嘘,他很快放下梳子,最后把额上的那枚月形坠子取下来,戴在杨苗头上。杨苗摸了摸那坠子,没有言语,只是对镜左右转头看了看,耳旁的短发被红色发带束作小揪,长发挽在头顶成双髻样式,仿佛一对兔耳似的,簪着常用的青色蝴蝶钗子和几只多宝小珠花,脑后碎发扎成麻花辫服帖地并入头顶发髻,灵动可爱,十分搭配这身衣服的样子。
陆火火怎么什么都会啊,杨苗想。
还不待她仔细端详,陆火火兜头给她罩了一件毛斗篷,又往桌子上丢了什么东西,拉着她就出门,只道是要带她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喂!先生和师姐找不见我要着急的!先生说叫我小心让前几天被贬了的看见,昨天还说叫我去查那个……”
“好啦,别老是先生先生的,就是想着你还得回来,不然就去更远的地方了,再说,不是你前几天说的想去看大漠的月色吗?我都替你打过招呼了。”陆火火带着她跃上马,一鞭马臀,只听一声马鸣,寒风迎面而来,杨苗不敢张口说话了。
偏偏这人好像不怕着凉似的,在她耳边絮叨,什么“去不了大漠,只能带你先看看逊色的月亮了”,什么“先叫你看看这差的,看了好的才晓得美妙之处”。
算了,就跟着这野猫悄悄任性一次吧,杨苗想。
二人一路慢悠悠赶往钱塘,抵达时已经是第二日黄昏。钱塘地理格局独特,水上商路发达,比之千岛湖不知繁华了多少,恰逢上元佳节,街上悬挂着各式灯笼,灯火如昼,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杨苗还从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地方,有些紧张地抓着陆火火的衣摆,陆火火反手握住,冲她笑得露出一排白牙,看着傻乎乎的。
这么柔软的手能做出这么多好吃的,也能写下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字句,是怎么做到的呢?陆火火一边想着,一边牵着杨苗灵活地在人流中穿梭,找到一个小贩买了一个帷帽,又牵她到僻静处,给她摘掉现在有些闷气的斗篷,把帷帽戴在头上,弯腰把纱幔整理好,小声问她:“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了,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大概那人也想不到她会光明正大跑出来吧。
杨苗点点头,心中对去看月亮也有几分期待。
于是陆火火轻快地带她在街上游玩,只等着月亮出来。看见猜灯谜的摊位,陆火火说什么也要试试,自言在长歌门待了许久,也该学会点什么的,可惜到最后,那些谜题全是杨苗悄悄告诉他的。
明明是俗套的猜灯谜,俗套的小兔子花灯奖品,俗套的老板将二人认作一对,说郎才女貌,为什么心底这么喜悦呢?好像被泡在蜜渍香橼的罐子里一样,浓稠甜蜜的情感紧紧包裹着杨苗的心,被陆火火牵着的手的触感也分外明晰起来,他今天这身衣服好像也过分的俊俏,令人脸热心跳,引得路上的小姐们都频频注目,轻浮!不守规矩!呸呸!都怪这灯影绰绰的,晃得人眼晕,总是胡思乱想!
杨苗正想着,听到陆火火跟那老板笑道:“什么郎才女貌,才是她的,貌也是她的。我呢,就负责好运的找到她。”
老板机灵圆滑,也顺着夸赞杨苗,又调侃几句陆火火小气,连杨苗的样貌都藏着不让人看。
杨苗羞得抓紧了陆火火的手,陆火火便向老板告辞,说自家小姑娘脸皮薄,再说要生气了。杨苗轻轻踢了这油嘴滑舌的野猫一脚,拽着他往更远的运河边走去。老板瞧着二人远去,也是笑着大声道:“祝二位长长久久啊——”
长长久久吗?
杨苗想,大漠里终日不停的风会甘心困于江南吗?
运河边,陆火火一手提着一些买的小零碎,一手牵着杨苗;杨苗一手被陆火火牵着,一手提着兔子灯,谁也没打算放水灯,只是看着河道里别人放的各色水灯,映得河面亮灿灿的,像流动的银河。
“你不去放个灯?”陆火火问她。
杨苗静静地看着那些灯流向远方:“不放,我没什么愿望。”
“我也不放,我的愿望放河灯可实现不了。”陆火火抬头去看天上,发觉玉盘东升,清辉万里,恰是赏月的好时候,“时候正好了,我带你去看月亮。”
二人往城墙方向溜达,元宵虽无宵禁,此时也已经很晚了,行人渐稀,繁华落尽,连月色都显得冷清。
杨苗很沉默,安静地随着陆火火一路走到塔楼底下。
陆火火也不聒噪了,他轻巧地带着杨苗几跃,跳上了高高的塔楼顶,把斗篷叠成一块,给杨苗垫着坐,自己坐在旁边。
杨苗仍紧紧牵着陆火火的手,有点不同寻常的样子。
陆火火笑着抽出来手,给她把帷帽摘下,露出一张神色淡淡的小脸。
陆火火伸手去戳杨苗的脸颊,问道:“不高兴啦?”
“没有。”杨苗摇摇头。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牵我的手的嘛,不过你牵着我,有些事情就没法做了。”陆火火照常爱说捉弄人的话,他说着转身去从那一堆东西里边取出一把长尾水滴形基部的弦乐器,“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是都塔尔。”
杨苗伏在膝上,歪头回答:“听说过,你们那边的乐器?”
“你晓得?那就有点无趣了。”陆火火拨弄了两下弦,调整了坐姿,看着杨苗,做出一个郑重的表情,“不过今夜月色正好,不知这位中原姑娘可否有时间屈尊听一个流浪的乐人弹一曲呢?”
“乐意之至。”杨苗捧场地鼓掌。
于是陆火火低头弹奏起来,刚开头还有些生涩,后来就逐渐熟练了,流畅轻快的异域小调流泻而出,围绕在二人周围。
杨苗双手托腮,看着黑沉沉夜空中,因着没有参照或是离得近了而显得大而圆的月亮,耳边是陆火火弹的曲子,仿佛隐约听见了驼铃,脚下的房顶瓦片都变成了广袤无垠的沙漠,沙子细碎地反射着月光,亮晶晶的。
一曲奏尽,杨苗从幻想里醒来,扭头去看陆火火,正撞上他抬起头的目光,她没躲闪,张口问他:“你在外游历的时候,也经常看月亮吗?”
“是呀,你不觉得月亮是很美好的吗?”陆火火伸手又去掐杨苗的脸蛋。
“只是可惜满月不能长久。”杨苗没有生气的样子。
有一瞬的沉默,随即陆火火打破了诡异的气氛,他看着冷寂的月亮问道:“你说,信奉明尊,跟听从教主的命令,有没有可能相斥呢?”
“为什么不可能,陆危楼是人,又不是明尊。”
“那你说,要是我不听教主的话了,我还算是明尊的弟子吗?”
“为什么不是,陆危楼可没明尊厉害。”
“那你说,世上真有明尊的传话者吗?”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陆火火。大道之下,众生平等,明尊看你跟看陆危楼没什么不同,只要你诚心地信奉明尊,明尊就会给你降下福祉的。”
这话多少有点打破一个虔诚的明教徒的常规认识,带着杨苗平日里少见的锋芒。
“你呢,你打算做什么?”杨苗反问。
“我觉得,教主这样快的扩张规模,不是什么好事。”
“物极必反。”
“嗯…还有…我想,我游走累了,江南也挺好,不像大漠里那样恶劣,这儿还有许多鱼吃。”
呸,骗人,明明打算离开了,杨苗别过头,心想。
不知想到什么,陆火火笑出声:“可能我会在这儿找个鱼贩子的营生?”
“骗子,又来胡说八道。”杨苗将头埋进臂弯,忍不住说出来。
“诶,你别不信啊,骗你就不得好死好吧。”
“你说真的?”她鼻头一酸,眼眶一热,咬唇闷声道,心想着都没用明尊发誓,哄谁呢?
“自然不假。”
大骗子,说谎不眨眼,狡猾的异域人。
陆火火见杨苗不做声,又架好都塔尔:“我再给你弹个别的吧,别不高兴了。”
又是一阵快活的曲调,杨苗只听得倍感煎熬,迷迷糊糊在心里骂着大骗子睡着了。
第二曲终了,杨苗没有动静,陆火火晓得她是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便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动琴弦,轻声絮絮叨叨。
“你知道吗,在圣墓山,我跟其他弟子也是这样。我们围坐在三生树下,篝火边,一起看月亮,有人弹曲子,有人跳舞,特别热闹。”
“我们还有个圣女,她可神奇了,哪次我带你去教中见见她。”
“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走了?”
“我也想留在这里的嘛,可惜护法急令我回去,要是他们晓得我跟你关系这么好,肯定要从你这里打探朝堂上的消息。”
“你心又软,又看得通透,多痛苦啊。”
“第一次送你那个小猫是我自己刻的,你看出来了吗?那时候我还手生,也难为你不嫌弃。”
“我说那几个刻痕不是字是骗你的,是我们的文字,也没什么特殊含义啦,就是愿圣火护佑你的意思。”
“还挺应景,你看韩先生给你找的这得罪人的活,明明是喜欢在云间扑腾的雀儿嘛。嗯,以后我不在你还是别出去最妙,小心被人逮住。”
“不过你心里清楚得很,本来也不怎么出门。”
“等我回来吧,我跟你一块,总不会让那些人伤了你。”
“我的小月亮就送给你了,反正你总在长歌门等着的对不对?等我跟他们掰扯清楚,我就来找你。”陆火火拨弄着杨苗黑发上月形坠子的链子。
“所以真的没有骗你,只是实现得晚了些,不要生气啦。”
“你这样,连我这只野猫也舍不得离开了。”这次,陆火火说出了声。
他打理好一堆杂物,先背在身上,又单手捞起杨苗,另一只手取了披风将她裹紧之后,飞身稳稳跳到地上,匆忙间,没有看清杨苗脸上的水渍和泛红的鼻子。
陆火火把东西固定好,抱着杨苗翻身上马,他双手握着缰绳,将他的中原姑娘护在怀里,低头看着她的脸,踌躇了一阵,怕被人看见似的,鬼使神差一般,左右看了看,之后俯下身,虔诚而真挚地轻轻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启程快马赶回长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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