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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闲棋冷子


太子在清宁宫初见婉容,不禁心神荡漾,当晚一回到宜春宫,便叫尚敬到凝香轩召婉容前来侍寝。接连数日,天天如此,即便是皇上震怒,下旨将他幽闭于东宫,他也并不在意,好像得美人一夕相伴,浑然忘却了天下江山似的,与之前的谨小慎微判若两人。

        景暄得知祖父墓冢被盗,心绪烦乱,对太子回宫后的冷落、婉容的椒房专宠视若无睹,日日在栖霞阁中枯坐,期盼父亲早日回京相见。王保儿见太子回宫后与婉容形影不离,暗自懊悔当初百般钻营,好不容易捞到了到栖霞阁当差的机会,满指望仆凭主贵,将来能挣得个好前程,不想如今栖霞阁却如同冷宫一般,于是便悄悄地动了另寻去处的心思,一有空儿就借故往凝香轩跑。王保儿如此见异思迁,倒使景暄这两日常想起来兴儿来。这个小鬼头来历虽可疑,浑身上下却透着股率真可爱,没有一丝城府和世故,这趟差使办下来如无差错,也许以后可以成为自己在这寂寞宫中的一个好玩伴。

        皇帝骤然震怒,将太子幽禁在东宫,褫夺父亲的兵权,消息传来,景暄一点儿没感觉到意外。七夕那晚,太子对皇后说出要调父亲回京,景暄就隐隐觉得太子在这件事上似乎有意犯忌,其中必另有深意。只是,她的心思都牵挂在父亲身上,无暇对此认真琢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各种各样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叛军趁官军主帅易人的间歇,突然出兵偷袭了河中府,于承恩猝不及防,弃城而逃;接着是太子左卫率傅奕被皇帝任命为河北道招讨副使,率太子左卫率三千兵马驰援河中;景云丛回到京城,一身孝服晋见皇帝,自陈杀罚过重,招致天谴,恳请回乡守孝,皇帝优诏慰留,景云丛坚辞不受任何官职,皇帝无奈,只得赐勋东阳郡公,在京城归仁里赐宅一座,命景云丛留京安养守孝,以备顾问;皇后的亲生儿子赵王李普暴病夭折,京城时疫流行,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些日子里,太子人虽始终未踏进栖霞阁一步,但显然心里还没忘了景暄,每天傍晚都会派宜春宫的宦者来传递宫外的诸种消息。得知父亲安然无恙,全家留居京城,景暄不禁长舒了口气,脸颊上竟罕见地泛出些红晕来。站在一旁侍候的锦屏见此,高兴地啐了一口:“呸,来兴儿这臭小子不知跑到哪儿野去了,早点儿回来报个信,小姐也不必整天都揪着心。”

        景暄心中暗自奇怪:按说傅奕在京城和河中之间都打了两个来回了,随他一同去的来兴儿早该回宫复命了,怎么这孩子至今未见人影儿呢?

        景暄哪里知道,来兴儿随景云丛一回到京城,就被李进忠派人拘押了起来。

        原来,自这场叛乱兴起以来,不断有宫人、宦者暗降叛军,充当内应,为叛军通报消息。李进忠执掌内侍省后,奏请皇帝允准,在省中专门设立了察事厅,用以侦办宫中不法之事。于承恩奉旨出京前,有意将景暄派来兴儿到河中面见景云丛的事透露给李进忠,想借李进忠的手剪除景暄的心腹。东宫宦者未奉太子之命,也不曾经太子内坊勘合,擅自出京,身为内侍省监的李进忠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察。但他明知来兴儿是皇后派到景暄身边的眼线,一旦处置了这个小宦者,景暄那边倒好说,皇后怪罪下来,他可承当不起。恰巧这些天赵王李普病势沉重,终于不治而亡,皇后尚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哪会有心情听他报说来兴儿的事,因此,李进忠只得命禄光庭派人暂且将来兴儿拘押在察事厅的牢房之内,待李普发丧已毕,皇后神志恢复后再行禀报。景云丛面见皇帝出宫后,只见那骆三儿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随从之中,不见了来兴儿,一问,随从报说有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将来兴儿带走了。景云丛以为是东宫宦者找来兴儿回去向女儿复命,也未多想,便带着骆三儿回归仁里了。

        来兴儿被关进内侍省察事厅牢房六七天了。这些天里,除了每天一早一晚有个老宦者来给他送饭以外,他没见过任何人。在闲厩院时,每逢他顽皮不听召唤,苏福忠便会吓他:“再不听话,把你送到察事厅去。”来兴儿独自在房中无事可做,常常会想:这里难道就是师父所说的察事厅吗?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呢?

        不知过了几天,这一天来兴儿正在床上倒头大睡,朦胧中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前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一位女官模样的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了。

        芙蓉见来兴儿两眼呆呆地瞅着自己发愣,不禁笑道:“这小子好忘性!不认得你姐姐了吗?”

        来兴儿经她一说,恍然想起面前这位就是那晚在皇后宫中要自己认她做姐姐的芙蓉。他一咕噜从床上爬起,一把扯住芙蓉的衣袖,大声叫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芙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稳稳心神,柔声说道:“别怕,有姐姐在,没事的。”她这几天昼夜不停地陪着因亲生儿子离世而有些神志不清的皇后,委实也有些心力交瘁。

        来兴儿一眼看到芙蓉身后站着的除了几天前将自己带来关到这间屋子里的两名内侍外,还有一位身材瘦小,长着一副鹰钩鼻子的黑衣宦者,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不管不顾地冲着几个人喊道:“你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那两名内侍早就见惯了这些,只拿眼瞟着芙蓉,一言不发。芙蓉冲着黑衣宦者一笑,问道:“禄寺伯,可否容我们姐弟俩单独说说话?”

        禄光庭事先已得了李进忠的暗示,知道来兴儿来头不小,而今又见皇后跟前第一个得力的芙蓉和他姐弟相称,遂点点头,带着两名内侍退出了房。芙蓉走上前拉着来兴儿并肩坐在床上,关切地问:“这些天你过得怎么样?他们没有亏待你吧。”

        来兴儿仍处在愤怒之中,根本就没听见芙蓉说的什么,反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地方?”

        芙蓉不好对他明说,只得含混地答道:“这里是内侍省衙门呀。今儿早上,听管事的说前几天抓住个私自出京的小宦者,在各宫核查身份,我见是你的名字,便急忙赶来,不想真的是你,快告诉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兴儿便将自己奉命到河中送信的事向芙蓉说了一遍,末了急急地问芙蓉:“我奉景嫔娘娘之命办差,他们凭什么关我?”

        芙蓉知道像来兴儿这样被皇后派到宫中各处做眼线的宫女、宦者近一两年来有几百个,他们大多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在皇后认为需要启用他们时,才会由她向这些人传达具体任务。景暄进入东宫是皇帝钦点,派到她身边的人皇后十分重视,特别打破常规,直接交给李进忠亲自挑选,既表示出对他的信任,也借机试探一下他会不会向太子告密。芙蓉来前虽已听人报告过关押来兴儿的情由,现在听来兴儿亲口这么一说,心中却不禁暗暗生出两个疑问:来兴儿到景暄跟前侍候不到一百天,景暄为何要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去做?李进忠明明知道来兴儿的底细,为什么还要派人将他关押这么长时间?

        芙蓉心中疑窦丛生,表面上却嗔怪道:“我的傻弟弟,你在闲厩院白玩儿了一年多,宫中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你背着太子内坊私自出京,这便是重罪。你知道不知道?”

        来兴儿冲口而出:“我在闲厩院时,天天都要出城溜马,也没人要抓我。”

        芙蓉被他逗得莞尔一笑,她身上担着差使,不能在此多做停留,便直接说道:“好了,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你要从这里出去,须得依我件事才行。”

        来兴儿忙道:“我现在就随姐姐出去,不要说一件,三件五件都行。”

        芙蓉正色道:“现在可不成,接你出去,还得太子内坊和景嫔娘娘出面,我只能替你报个信。只是将来不管谁问起来,你可不许说起我今天来这里的事,记住了没有?”说罢,起身便要走。

        来兴儿一天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呆,追问道:“那我还要在这儿住几天呀?”

        芙蓉只好安慰他道:“放心,你若真是奉景嫔娘娘之命办差,娘娘自会出面救你,多则五日,少则三两日,就会有结果的。”

        芙蓉一走,这间小小的牢房内只剩下来兴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发愣。他自入宫以来就在闲厩院养马,对这皇宫之中的各种勾心斗角之事一窍不通,哪里会想到自己已成为皇后和太子棋盘上的一粒小小棋子。现在,他这粒棋子往哪儿摆布,将会随着棋局的变化而发生改变。

        果然,芙蓉走后的第三天,王保儿带着太子内坊出具的官凭将来兴儿接回了东宫。宫嫔擅派宦者出京,本是要被剥夺名位的。皇后这一次格外开恩,未对景暄做任何处分,只是吩咐传喻太子内坊,出京的小宦者不宜留在景暄身边,须另作安置。尚敬接到皇后口谕,几乎未加思索,就将来兴儿发落到了东宫马厩。

        来兴儿一心想回栖霞阁面见景暄复命,却被王保儿一脸坏笑地直接领到了东宫西南角的马厩。老马倌儿见到来兴儿,颇为高兴,连连说:“唉呀,想不到咱爷俩真是有缘哪。以后就在一个槽子里舀食了。”

        来兴儿被分派到马厩,自是意外的惊喜。只是他记挂着景暄,也不顾与王保儿之前的嫌隙,恳求道:“王公公,娘娘吩咐的差使还没回话,能否容我先回栖霞阁见娘娘之后,再来这里。”

        王保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来兴儿:“你有什么差使要回?你这趟差使办下来,太子爷都在闭门读书了,你还要回什么差使,真是可笑!”

        来兴儿被他抢白地摸不着头脑,心想:太子不是一直在皇上跟前侍候吗,娶媳妇都不带回来的,怎么就在闭门读书了呢?话到嘴边终究忍了下来,只说:“既这样,请公公代回娘娘,就说我回来了。娘娘如有召唤,我随叫随到。”

        王保儿满脸地不屑:“景嫔娘娘不替你说话,你能出得了察事厅子?至于以后嘛,她要见你,自会差人来传。我明儿就到凝香轩当差了,以后独孤娘娘有什么吩咐,咱们也许还能见面。”

        来兴儿十分厌烦王保儿这一副恃宠而骄的嘴脸,虽仍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想问,却再懒得同他多说下去,便施了一礼,说道:“既然这样,多谢公公了。”

        待王保儿离开,来兴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老马倌儿:“老爷子,我骑走的那匹马还回来没有?”

        老马倌儿拍了拍来兴儿的小脑瓜,笑道:“你这孩子,人都到察事厅子走了一遭,还惦记着马呢。早还回来了,是什么景元帅府上的军校,来的时候还带着个汉子。那汉子直打听你哪。”来兴儿想那汉子必定是骆三儿。他在河中和骆三儿同吃同住,打打闹闹,几天下来,相处地倒十分要好。骆三儿的老娘虽是山野村妇,倒颇有几分胆识,在事发的当晚便独自一人到河中帅府求见景云丛,也不知她对景云丛都说了些什么,竟使得景云丛非但答应既往不咎,而且还收下骆三儿做了自己的亲兵。从河中临出发回京的那天,老娘来送儿子,指着来兴儿对儿子一顿痛骂,非要来兴儿与骆三儿当场结成异姓兄弟,哥哥好好向弟弟学学。来兴儿本打心里有几分瞧不上骆三儿,无奈架不住骆三老娘一通吆喝,众军校也跟着起哄,两人便在道旁撮土焚香,拜了三拜,结为了兄弟。

        来兴儿随老马倌回到院中,果然看到他去河中时骑的那匹马正在槽边饮水。那马仿佛认得来兴儿似的,见到他,直喷响鼻儿,发出阵阵欢快的低嘶。来兴儿飞奔到它跟前,亲昵地摩挲着它颈后金黄闪亮的鬃毛,回头对老马倌儿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追风,好不好听?”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这趟它也算跟你出了回远门,怎么样,脚力不错吧?”老马倌坐在院中一块青石上,边用铡刀铡着草料,边笑呵呵地问道。

        “若说脚力,比起‘雪里青’来还差点儿,只是看口齿,它才七八岁,一夜间跑了三百多里路,也难为它了。”来兴儿走过来,蹲下身帮老马倌把铡好的草料整齐地码好。

        “听内坊的人说,你原是在闲厩院当差,老苏头儿如今身子骨可还硬朗?”

        “老爷子你认得老苏?”来兴儿惊喜地问道。

        “宫中养马的,谁不认得谁呀?先帝爷那会儿,李进忠、苏福忠,还有我吴孝忠,都是侍养御马的。先帝爷他老人家还夸过我们仨名儿起得好,都带着忠诚侍上的意思。李进忠算是有奇遇,如今剩下老苏我们俩仍在操持着这老本行。”老马倌说着,轻叹了口气。

        “老苏是我师傅,自打进宫,就是他带我养马。他别的倒还好,只是每逢阴雨天,膝盖处就酸疼不止,几乎走不成路。老爷子,您既和我师傅熟稔,就是我的师叔,以后小的若有不到之处,师叔您还要多担待些。”来兴儿顺势跪倒在地,冲老马倌磕了个头,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起身,麻利地摆放着草料。

        老马倌哈哈大笑道:“什么师傅师叔的,老把式带小把式罢了。这里就我一人,你来,刚好给我添了个伴,我求之不得呢。”

        “师叔,我在闲厩院时就听说,天子设六苑以牧马,用飞龙使领之。为何东宫之中还要单设这一处马厩,饲养的马也与六苑中所养不同?”

        老马倌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十几匹马都是西域进贡的汗血马。两年前重修东宫时,太子爷专门关照少府监建了这座马厩,只调我一人来这当差。别的,你在这待得久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来兴儿听他说得含混、神秘,知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下去。两人把铡好的草料一趟趟地抱去洒在马槽中,然后呵呵笑着站在一旁,看那一匹匹马“嘎吱嘎吱”地啃啮着草料。

        太子被皇帝幽禁在东宫,于承恩从景云丛手中接掌兵权,皇后还没有从这两个好消息带来的惊喜中回过味来,赵王李普的死紧接着将她的情绪从峰顶直甩到了谷底。

        皇帝大半年来破例第一次离开含凉殿,驾临清宁宫,来送别他唯一的嫡子。夫妇俩在灵堂内抱头痛哭,一旁侍候的宫女宦者无不为之动容。皇帝一向身体虚弱,悲痛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吓得皇后和李进忠赶忙吩咐人将皇帝移到皇后的寝殿内静息,又传太医来诊脉,调药,待皇帝喝下一剂汤药,脉象稍显平稳,已到掌灯时分。皇帝拉着皇后的手,端详着她沾满泪痕的脸庞,轻声说道:“朕今晚就留下陪你,可好?”

        皇后含泪点了点头,她依稀记得自从回到京城,皇帝这是第一次留在清宁宫过夜。

        在那个晚上,皇帝、皇后几乎一夜未睡。皇帝告诉皇后,前几天他幽闭太子之时,已经动了废储的心思,只是担心赵王年幼,身体又弱,才没下最后的决心。不想时隔数日,李普竟猝然离世,令他好不伤心。皇后没想到皇帝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多少年压抑着的心事骤然揭破,想到自己薄命的儿子,不禁失声痛哭。

        然而,当丧事已毕,皇后从丧子的悲痛之中逐渐清醒过来后,重新品味皇帝的那番话,她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是有意在缓和她与太子之间本已剑拔弩张的关系。这么一想,就连幽闭太子,于承恩接掌军权都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思念至此,皇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果真如此的话,皇帝对她的猜忌和防备竟胜过了骨肉离别的悲痛,那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啊!

        她十四岁嫁入东宫,依赖族荫和出众的才艺赢得了宠幸,十七岁就被晋封为良娣。当年叛军攻破京城,太子仓皇之中只带她一人逃了出来。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坚强和果决激励着生性懦弱的丈夫,临危受命登基,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平叛。当时,她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还在亲自为亲兵将士缝补衣衫,将士们感念她的恩情,在多次和叛军的遭遇战中,不惜拚命死战,保护他们脱离了险境。皇帝在京城收复后,打破了三朝宫中不立后的规矩,将她从妃子晋封为皇后。当时,她是何等的荣耀,和丈夫又是多么的恩爱!短短几年过去,皇帝一直体弱多病,后宫之中并没有增添新人,然而他们间的隔阂却日渐加深。这究竟是因何而起呢?是为了她强令太子和出身杨门的太子妃离婚,还是一年前她撺掇皇帝诛杀了建宁王,皇后独坐在清宁宫中,百思不得其解。张家和杨家结怨,原起因于先朝杨家得势时构陷戕害了自己的祖母,对此,皇帝是清楚的呀,而自己能够容忍身为杨氏近亲的吴氏生下的儿子做太子这么多年,皇后扪心自问她并无愧于夫家,而丈夫却无端对自己生出这么深的猜忌,想到这儿,皇后打心底泛出阵阵寒意。本来,有儿子在膝下,无论他是否当得太子,皇帝殡天后,她都有个依靠,而今这唯一的指望也没了,她一想到夭亡的儿子,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芙蓉悄没声地走进殿,看见皇后独自坐着垂泪,知她又想起了儿子,便上前劝道:“娘娘也该出去散散心,整天闷在宫中,别闷出病来。听说皇上新赏东阳郡公的宅子里有好大一棵桂花树,人称京城‘桂王’,这两天花开得正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她是皇后身边的女诸葛,十分得皇后喜爱和信任,说起话来自然不似寻常宫女那般拘束。

        “东阳郡公?我怎么没听说过。”皇后疑惑地看了芙蓉一眼。

        “就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景云丛啊,皇上才封的东阳郡公,赐宅归仁里,离咱们这儿不远。”

        皇后板起了脸:“芙蓉,你是说到景云丛家中去吗?”

        芙蓉仿佛没看到皇后阴沉下来的脸色,从容解说道:“前些日子,东阳郡公和景嫔娘娘都要进宫到灵前祭奠,被婢女回了。如今正是要娘娘赏这个恩典给他家。”

        皇后听她话里藏着话,不耐烦地问道:“有话快说,这是为什么?”

        “婢女听说景云丛当年对皇上和娘娘有救命之恩。前些时他家祖坟被掘,景云丛身着重孝进京面圣,被皇上夺了兵权闲居在京,如今他家和咱们宫中可谓是同病相怜,娘娘既已宽恕景嫔派人出京之事,何不再进一步,一则可赏花散心,二则对景家略表抚慰,皇上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娘娘什么的。”芙蓉话虽说得有些婉转,但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承恩暗中作祟,虽不是自己授意,但皇帝顺水推舟,不另派大将,而是命于承恩暂掌兵权,又同时将太子的心腹派往前线,分明是出于怀疑自己和景家祖坟被掘有关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景暄派到河中传信的偏偏又是自己安插到她身边的眼线,李进忠既已出手将那小宦者拘押数日,皇帝自已知道此事,一旦李进忠将安插眼线之事泄露给皇帝,只怕太子被关的帐也要算到自己头上,与其被动遭疑,倒不如主动去惑,正好借机向皇帝表示和太子缓和的诚意。

        皇后思念到此,用嘉许的目光看了一眼芙蓉,吩咐道:“摆驾归仁里。”

        景云丛的家眷在东都洛阳,还没搬过来,偌大的一所宅子暂时只住着他和从河中带来的十几个随从。骆三儿被安排在门房当差,因景云丛卸去了所有官职,目前只以东阳郡公的身份居京守孝,除了一些故交部属前来登门拜访以外,并无公事往来,门房的差事格外的悠闲。

        这一天,骆三儿正坐在门房打盹儿,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房门,只见大宅门的门洞里站着个小宦者,未等他搭腔,小宦者便急吼吼地冲他嚷道:“快去禀报你家主人,皇后娘娘的凤辇已出了望仙门,准备迎驾。”说罢,便转身一溜烟跑了。骆三儿哪见过这阵势,兀自站在那里发愣,随即耳边传来一阵兵器碰撞之声,他探头朝巷子里一瞅,唬了一跳:从巷口到巷尾,不知什么时候已排列了两行衣甲鲜亮、手持刀枪的军士。他不敢怠慢,急忙返身进院通禀。景云丛午睡方起,正坐在堂中品茶,听完骆三儿的禀报,也吃了一惊,急忙吩咐大开宅门迎接。

        皇后在芙蓉和杨全义的搀扶下走出凤辇,吩咐左右扶起跪在门口的景云丛,上下打量两眼,感慨道:“凤翔一别数年,景将军鬓边又添了恁多白发,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景云丛躬身道:“老臣也十分想念皇上和娘娘。赵王新丧,娘娘合当保重凤体,节哀顺便,如有召唤,老臣可随时入宫晋见,何劳娘娘移驾敝宅。”

        皇后在景云丛的导引下,边往院里走,边说道:“你本不同于旁人,如今暄儿嫁入东宫,你我更算得儿女亲家。前些日子,宫中举丧,你和暄儿要进宫祭奠,宫人不知亲疏,将你父女挡在门外,本宫这回前来,也算得给你们赔个不是。”

        景云丛听皇后如此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娘娘言重了,老臣全家万死不敢承当。”

        皇后见这位统率三军的大将在自己面前这般诚惶诚恐,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安慰道:“你且平身。今儿咱们只论亲戚、故人之情,不要顾忌君臣的名份。你家中之事,本宫业已知晓,只是普儿猝亡,令本宫心神大乱,一时之间无暇顾及。仔细想来,为人父母和做人儿女,虽一名慈,一名孝,然其情并无不同,我儿亡故,你家先人九泉之下不得安寝,咱们也算是同命相连了吧。”

        景云丛只得喏喏称是,待要请皇后正堂落座回话,不想皇后接着说道:“听人说皇上赐你的这座宅子里有棵桂花树,堪称‘京城桂王’,咱们不妨边赏花边叙叙旧,将军以为如何?”

        景云丛一脸茫然地答道:“娘娘恕罪,老臣在此居住不过十余日,不知这院中有什么‘京城桂王’啊。”他话音未落,只听得骆三儿在随行的人群中叫道:“老爷,咱这后园中真有一棵老桂树,开的花可香咧。”

        皇后素知景云丛治家如同治军,平时家法极严,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孟浪之徒,大感好奇,于是不顾景云丛的喝斥,招手叫骆三儿来到面前,说道:“你既说有,那就前面带路吧。”

        骆三儿往日只是听村中老人讲故事时谈起过皇帝和皇后,今天亲眼见到皇后,觉得她不但长得象画中的神仙那样好看,说话声音也格外的好听,便身不由已地夹杂在随行的人群中,想多看几眼,多听几句。当他听到皇后要去赏桂花,景云丛不知道这院中长有桂树时,冲口便叫了出来。皇后要他带路,他也不知道行礼,就指着通往后花园的小路说:“从这里走,抬脚就到。”

        景云丛生怕骆三儿在皇后面前唐突失礼,闯下祸来,遂断喝一声:“回门房候着,娘娘不与你计较,我却饶不得你。”

        皇后见骆三儿竟是对官家规矩一丝不懂,人又生得十分健硕憨厚,愈发觉得新奇,便指着骆三儿对景云丛说:“且叫他跟着,待会儿本宫还有话问他。”

        一行人来到后花园中,果然见园子中央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状如伞盖的桂花树,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皇后加快脚步走到树前,但见浓荫遮地,树下竟是分外地阴凉,连日来的阴霾心情不禁霍然开朗许多。她一面吩咐芙蓉差人在树下摆下几张凉凳,一面笑着对景云丛说道:“将军有如此雅福而不自知,倘若不是本宫今日前来,恐怕要白白浪费了这满园的花香,岂不可惜?”

        景云丛陪笑道:“老臣是个粗人,见惯了军营之中的刀枪剑戟,对这花花草草的,从不曾留意。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在上首的一张凉凳上坐下,示意景云丛坐下说话,关切地问道:“将军进京后还没见过暄儿吧?”

        景云丛尚未返京就得着了太子奉旨闭门读书的消息。太子私召大将进京,皇帝处分太子本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处分会这么严厉,虽暂时没有明诏废黜,但形同圈禁,接下来废立之事随时可能发生。正因如此,他才临时作出决断,向皇帝坚辞一切职务,告老还乡,以避免祸及自身。皇后和太子一向不睦,今天突然驾临,景云丛猜想不可能与太子毫无关涉,这会儿听她问及女儿,便试探着回道:“太子嫔不懂宫中规矩,擅派宫中内侍传递家信,蒙娘娘宽恕,这份恩情老臣父女没齿不忘。老臣自入宫面圣,承皇上恩准,留京守孝,这几日一直筹划先父墓室整固之事,与太子嫔未曾见过。”

        “太子如今被皇上关在东宫,暄儿出入宫门自有些不便。不过,你既奉旨留京,父女俩早晚会有见面的时候,也不急在一时。太子此番行事虽有些草率,但本宫想他是担心前方军心滋扰,给叛军造成有利之机,才派人召你回京的,其中并无不轨之思。皇上一时气恼,关他几天也就罢了,难不成要把个储君一直关下去不成?”皇后果然提到了太子,而且话中有话,静等景云丛如何解说。

        景云丛喟然长叹一声,起身跪倒在皇后面前:“都是老臣失德,招致天谴,使先人不宁,累及太子啊!”

        皇后忙命人扶起景云丛,冷笑一声道:“什么天谴!依本宫看来,分明是有贼人作祟。”

        景云丛本对事情的起因心知肚明,军中掘人墓穴补充军饷之事虽时有发生,但刨坟刨到主帅家头上,若非叛军所为,一定是有人指使有意而为之。只是他手中并没证据,在皇帝面前,只得借天谴来自责,以安军心。现在事情已经有了处置结果,皇后此时突然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自数月前皇帝钦点景暄嫁入东宫,非但京城朝中,即连河中军中,也都将景家和太子视作一体,而皇后因诛杀建宁王和太子之间势同水火更是满朝皆知,景云丛不无怀疑过掘墓事件的主使是于承恩,而站在于承恩背后的人正是眼前的皇后。景云丛明白,一旦坐实自家坟茔被掘是有人故意作的,太子招自己返京就有了充足的理由。皇后亲生儿子新丧,莫非她要借此主动向太子示好吗?思忖至此,饶是百战之身,他的双手也不禁激动地有些颤抖。

        景云丛用手一指站在随行人群之中的骆三儿,问皇后:“娘娘可知此人的来历?”

        “他难道不是你府中下人?”皇后不明白景云丛为何忽然提起一个杂役。

        “娘娘容禀,他叫骆三儿,是河中府八里堡小蒲村人氏,旬月前,他率本村村民在河中城外行刺太子专使,反被太子专使擒住,交由老臣处发落。老臣念他行刺事出有因,其情可泯,未作追究,且应他老娘恳求,将他带在身边,充作亲兵。山野之人,不知礼仪,多有冒犯,还请娘娘饶恕于他。”

        “哦?不知他因何行刺?”

        景云丛招手示意骆三儿走到近前跪下,回身对皇后说道:“请娘娘亲自问他。”

        皇后冷冷地对骆三儿说道:“那你就说说吧。”

        骆三儿遂把村中人家祖坟被盗之事叙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小的那天和村里十几个汉子在村头的小树林里猫了一夜,专等那盗墓的贼兵前来,好捉他两个,日头刚刚升起,便见我二弟和那军官在河边饮马,误以为是盗墓的,我便射了他一箭,也算他运气好,差一点竟没射着,反而稀里糊涂地被他逮着了。俺本不打算来这京城,老娘偏要俺来,俺便随二弟跟着老爷来了。”

        皇后听得奇怪,问了一句:“既是你二弟,怎会误认做是盗墓贼?”

        骆三儿正不知如何解释,景云丛插话道:“他说的二弟就是小女跟前的来姓小公公,只因二人不打不相识,在河中几日同吃同宿,相处得甚是投缘,便结拜为异姓兄弟。”

        站在皇后身旁的芙蓉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借给皇后端茶之机,贴近皇后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后点点头,对景云丛微微一笑,说道:“将军敢情早就知道军中有人盗挖百姓墓冢啊,连人证都带进了京,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景云丛面带愧色道:“老臣身为全军主将,约束不力,致使军中出此不肖之徒,在圣上面前岂敢委过塞责。若非娘娘今日提起,老臣只能一身承当,引咎退隐,再不提及此事。”

        皇后心知他引退实为避祸保身,此时却不便说破,只顺势说道:“本宫今天既已知晓将军苦衷,况且此事波及太子,断没有不作理会的道理。李进忠手下有个察事厅子,专门纠劾内外官吏不法之事,他又兼着元帅府行军司马的差事,于皇上,于太子跟前都能说上话,且将此事交与他访察明白,将军以为如何?”

        景云丛明白军中盗墓案一旦让李进忠插手,无论结果如何,对太子,对他自身都极为有利,只是他仍不清楚皇后何以会穷追此事不放,赏给他一个偌大的人情。于是假意推却道:“娘娘,如今前方叛军卷土重来,其势方炽,如在此时彻查盗墓之事,臣恐引起军心动荡。还请娘娘三思。”

        皇后忽然问道:“听说将军离开河中后,皇上命于承恩接掌兵权,他可知军中有人盗墓之事?”

        景云丛坦然答道:“于公公久在行伍,军中情形,自然了然于胸。”

        皇后手指骆三儿,又问道:“那么将此人交与于承恩,令他在军中暗暗访察,待有结果,再向皇上禀报,将军以为呢?”

        景云丛抱拳一揖:“老臣已不在行伍,营中之事不便置喙。”

        皇后见自己的几番试探景云丛回答的滴水不漏,且将骆三儿这人证交到自己面前,分明是要看自己对此事的态度。她既已探察得知皇帝并非真心处置太子的底细,心想既要做人情,莫若自己亲自来做,岂不更好?主意已定,她便不再和景云丛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罢了,将军在皇上面前既有难言之隐,本宫回宫后便替将军将实情禀奏皇上,查与不查,由谁来查,一切依旨意而行吧。”

        景云丛又是一揖:“如此甚好,老臣全家无不感念皇后娘娘大恩。”

        皇后命人抬过赏赐给景云丛的诸种物事,俩人又扯了会子家常,眼看云霞灿然,金乌西坠,芙蓉提醒皇后该回宫了,皇后才款款站起身来,笑谓景云丛道:“皇上将这植有‘桂王’之宅赐予将军,本宫也要沾沾喜气,向将军讨两样东西,不知将军是否舍得?”

        景云丛忙道:“但凭娘娘吩咐,老臣必竭力奉承。”

        皇后目视芙蓉,芙蓉上前向景云丛施了一礼,说道:“其一,娘娘想向将军讨这‘桂王’树上所开之花一包,回宫泡水喝。”

        景云丛朗声大笑:“姑娘打趣老夫吗?莫说一包,就是将这树上的花遍采下来,奉入清宁宫,也是老夫的荣幸。但不知这其二又是什么?”芙蓉一指骆三儿:“娘娘要此人到宫中侍候。”

        景云丛万想不到皇后竟会相中骆三儿,芙蓉既已说出口,他无法拒绝,只得向皇后苦笑道:“这厮一惫懒村夫,没得污了娘娘宫中地方。”

        他话音未落,那骆三儿竟跳脚大叫起来:“老娘让俺来当军汉,俺可不做宦者。”一句话引得众人无不捧腹大笑。

        芙蓉上前一把揪住骆三儿的耳朵,笑骂道:“你这蠢材,能入宫侍候娘娘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再要这般无礼,今晚便叫人将你阉了。”

        骆三儿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两眼可怜巴巴地盯着景云丛,几乎要淌下泪来。

        皇后看他心眼儿如此实在,更觉满意,撂下一句:“到本宫身边一样做得军汉。”便起驾回宫了。

        几乎在皇后前往景宅的同时,含凉殿内,皇帝趁着午睡才起的空儿,屏退殿里的一应人等,单独将李进忠留下,详细询问着太子这几日对受到幽禁一事的反应。当他听李进忠说到太子仿佛完全沉溺于温柔乡中,整日和独孤氏耳鬓厮磨在一起时,嘴角竟泛起一丝旁人轻易察觉不出的笑意:这小子果然是在使韬晦之计,这点儿小心思又怎能瞒过他的眼睛?

        皇帝听罢李进忠的奏报,沉吟片刻,问道:“你说说朕这回是不是过于操切了些?”

        李进忠误以为皇帝指的是幽禁太子一事,赔着笑答道:“太子犯错在先,陛下如何惩戒都不为过。只是奴才这两天也时时在想此事的起因缘由,依着太子的性子,原本不至做出如此卤莽的事来,而景云丛更没有撂挑子不干的理由,因一起盗墓案掀起轩然大波,这群盗墓贼只怕是不简单啊。”

        皇帝没有纠正他的误解,而是顺着他的话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太子擅调景云丛回京是有意为之的喽?”

        李进忠熟知皇帝的秉性,这时的回话丝毫也马虎不得,遂加着小心答道:“奴才不敢妄言。幽禁太子毕竟事大,奴才为陛下计,不得不多想着些才是。”

        皇帝感到一阵气闷,从御榻上站起身,手抚胸口说道:“无论事出何因,他背着朕做下这样的事,都难脱其责。朕是在想:朕当初将景云丛之女指给太子为嫔,是不是引起了什么人的胡乱臆测,以为朕是在为太子登基铺路,故而才会设计借朕之手削去景云丛的兵权,从而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进忠这才明白过来皇帝心中已然把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串起来考虑了,他暗舒了口气,边上前帮皇帝轻轻捶着后背,边劝解道:“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有奸人作乱,只要陛下善保龙体,奴才想他们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皇帝突然半转过身,直视着李进忠问道:“如果有一天,皇后和太子公然闹将起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李进忠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皇上要奴才跟着谁,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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