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本性
原先年岁还小，吟欢的功课都是由曲珏手把手教的。
曲珏虽是初涉江湖的少年人，理应无忧无虑。
但被迫过早地挑起了曲家的全部担子，就只能硬逼着他自己，像大人一样处事，一天天把眉头拧成川字。
然而到底一个毛头小子，总有能力不及的时候。
曲珏就只能故作傲慢无礼，吓退旁人，私下里教给吟欢的却不然，尽是《论语》《增广贤文》和《三字经》一类的书。
曲珏是希望在潜移默化之间，把“礼法”和“仁义”刻在吟欢的骨子里，洗干净她那满脑子从相思小筑里沾染的污秽腌臜。
可惜吟欢的脑子不太好使。
至少在学这些正经的大学问上，那是相当没有天分。
她打小接触的全是风月情浓，仅有的文学功底便是诗词歌赋——大多还都是艳诗情歌和淫词浪赋。
来到曲家之后，她努力研习音韵。
不仅精于琴和萧，最是弹得一手无与伦比的好琵琶，唱的曲儿也绵柔酥软、香艳撩人。
体态轻盈若仙，腰肢软而纤细，舞步尤显灵动。
稍微一打扮，再配上那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无需主动献媚，就能轻易让男人□□。
可这是青楼女子的作态，在曲家，只要是个人都看不惯她——包括她的青梅好友曲琳琅。
至于曲玲珑，更是找到机会就欺负她，还爱在别水音那煽风点火，哄得别水音总要逼曲珏把她赶出家门。
但那些压力大多都让曲珏硬扛了下来，执意留她在身边。
然后勒令她读经史子集，还日日检查她背书，错一个字就不让吃晚饭。
罚得挺狠，但没太大用。
吟欢不是不想学，而是真的学不好。
无法切实体会，就只能死记硬背，入不了心。
哪怕起早贪黑使劲用功，想做出点成绩来，讨得自己偷偷倾慕之人的欢喜，她也压根不明白“道”与“德”的意义所在。
为何要舍生取义？
为何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命都没了，还在意那些虚伪的东西干嘛？
所以在遇到山匪的那一刻，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让曲珏深感失望，觉得她是朽木不可雕，七年来的努力栽培全都白费了。
不过，吟欢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或许她天生就是下贱坯子，注定攀不上高雅的台面，不配得到那些“虚伪的东西”。
可如今，她也忍不住想把自己伪装成“上等人”。
然而无论是考究的衣着，丰厚的财力，还是显赫的声名，都只及表不及里。
说到底她本质上还是“下等人”。
无法与“道”共情，唯有庸俗的脂粉，以及沉疴的暗影，更适合藻饰她的不堪。
而律痴行这种人，本该是与她截然不同的高雅至洁，和曲珏一样才对。
只是他隐约暴露出的本性……却表明并非如此。
察觉到律痴行暴虐的杀意，吟欢的心里竟油然而生一种诡异的快感。
就像一个没有同族的异类，兴奋地看人陷入泥沼，等他沦为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好在，这种卑劣的念头只在脑海中短暂地过了一下，吟欢就恢复了冷静。
他的确超凡脱俗，可是俗脱得太过头，凡超得离大谱，就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缺心眼子。
律痴行不懂，她却懂，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呆子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霜寒即将贯穿一人的胸膛，吟欢刚想开口让他住手。
不料，律痴行的锐利目光陡然转向她，吟欢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被他揽住了腰，身体不自觉朝他怀里一扑。
随后，利刃划破衣料，刺入皮肉的钝响就传入耳中。
“呆子，你的胳膊——”
吟欢大吃了一惊，立即用双手护住他的伤处，怒呵道：“朱厌，你找死吗？！”
朱厌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把匕首，刃上已经沾了血，而律痴行的手臂从伤口开始迅速变黑。
若不及时运功逼出毒血，恐有性命之忧。
“我、我的目标又不是你，你挡什么刀？毒就这么一点，被你用了，就再也不能……”
朱厌脸上的表情扭曲而丑陋，和最初的可怜样截然不同，“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任务，居、居然失败，枉费我在东柳村忍辱偷生这么久！”
洛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还是朱厌突然拿匕首捅穿咽喉，血喷溅而出，浇了她满头满脸，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害怕，便失声尖叫，连忙往后缩。
饶是吟欢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离奇事，也被朱厌莫名的背刺和自尽吓了一大跳。
她顾不上思考，立即对律痴行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先解你身上中的毒！”
律痴行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静静凝视着臂上的伤口。
同时眼皮也不抬一下，长臂紧搂着吟欢，迅捷地躲过村民的围攻，剑亦稳握于掌。
只一瞬，便斩断了朝他砸过来的镰刀。
金属交接，电光火石。
他颅内的某一处突然产生了剧烈的刺痛。
杀。
就像以往那样。
他觉得唇齿间的津液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各种药混合在一起的味，腥臭、苦涩，一碗又一碗，日日夜夜，不停地喝，被五花八门的奇毒折磨得死去活来，再逼着自己苏醒。
似一条没有骨头的、被打断四肢的狗。
毫无形象在地上爬，一直爬到有光亮、能看见太阳的地方，握紧那把被人事先放在那里的剑。
感受坚硬的鞘和刃，就好像自己也能那样锋利，无往不胜。
“你醒了，比我晚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此次任务目标，是画像上的这个女孩，她在相思小筑。
“我另有要事，不能一并去临安，你速杀速回。”
冷漠孤寒的女声微微一顿。
“……别死。”
律痴行深吸了一口凉风，再长长地吐出温热的气息。
手臂上的毒不足以要他的命，反而让他的身体回忆起了熟悉的痛感，还有一些别的事。
很模糊。
他也出于本能在逃避，没有主动拨开迷雾，一窥究竟。
额角的青筋自发地突突直跳，律痴行逐渐有些失神了。
并非是因为毒，而是旧时的部分记忆逐渐复苏，可他不想知道那些——
被他刻意淡化、选择遗忘，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东西。
与此同时，吟欢正打量周围的布局。
柔而绵软的映雪丝在她手里竟锋利如剑，轻易就削断了敌人手里的武器，震慑他们不敢再冲动上前半步，而都虎视眈眈，蓄势以待。
但只是暂时的。
这些人真要一齐上阵，她又不是律痴行，死都胜不了。
以前就算被色鬼包围，也不过是数个而已。
她还从来没一口气和这么多人缠斗过。
“你不必管我，”律痴行垂眸看她，轻声道：“大可一走了之，无碍。”
左不过区区几十个瘦弱的村民，没什么威胁。
他只是有些心神恍惚而已，又不是动弹不得，使不了剑。
况且……她之前正是这样说的，说不会管他死活，他便自然不会奢望什么。
吟欢很是生气：“什么意思呀，人家跟你同仇敌忾，你居然还不领情、赶我走人？要不是看在你中毒了的份上，怪可怜的，谁稀罕在这陪你受罪？
“像你这种不知好歹的臭男人，就该被扔进烂泥沟里冲掉！”
少女的唇形似花瓣，无比红润饱满。
翕合之间，隐约露出小巧的皓齿。
律痴行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搂着吟欢细腰的手臂终于挪走，再用另一只手，迅速点住了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
血瞬间就停下，不再往外流了。
“这种程度的毒，只要暂时封住内力，休息片刻便无事。”
律痴行道：“内力受阻，我无法运轻功离开，想保命，就只能杀光他们所有人，拼出一条血路来。”
他面容平和，声色淡然：“惩奸除恶，自是正道之责。福生无量天尊。”
吟欢听得小脑袋瓜发懵，嗡嗡的。
这算哪门子的正道呀？
比起律痴行的“正”，她觉得自己都不算“邪”了！
天玑子怎么教出这么离谱的徒弟，一上来就要屠人家全村？谁招他惹他——
吟欢忽然一怔。
这呆子生气的根源，似乎大概好像……是因为她来着？
认识的这段时间，律痴行很少流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跟个木头人似的。
就算被惹急了，也强压着怒气不发作，而且每次都事关她的清誉，这呆子才会有所反应。
“少给我讲大道理，啰啰嗦嗦的烦死了，总之就一句——我讨厌血，不许杀。”
吟欢冷哼道：“大不了人家带你一程，权当还你来时拉我一把的人情了，至于洛梨……丢在这里不管就是，村里都是她的亲朋，还能生吃了她不成？”
听了这话，一直瑟瑟发抖的洛梨憋不住了，哭着膝行到吟欢腿边。
“姑娘，你别丢下我，我留下肯定会被他们烧死的！”
吟欢对所有人都没耐心，更别说这种只见过一面的，当即打算直接踢开算完。
但看小女孩泪眼婆娑的可怜样，她又下不去脚。
她很清楚自己的轻功水平，带上律痴行已经是极限了，没那能耐再拎个拖油瓶。
也不知是吟欢耳朵的问题，还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河对岸竟有马蹄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熟悉的男子呼声：
“雪姑娘，律真人，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吟欢和律痴行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读出诧异——
那个尾随他们的人，莫非就是岳明峦？他来汴梁作甚？
“问了一路，看没看见过两个大美人，往哪走了，好不容易才找过来——”
岳明峦被马颠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慌张跑到他马前的嫁衣少女拦住了去路。
他顿时一愣神：“小妹妹，你哪位？”
吟欢松了一口气，柔柔一笑。
“有劳岳公子带上这位洛梨姑娘，随我们去一处方便的地方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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