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痴行
“萧慎之?”
“是叫这个名儿吧……”
“萧、慎、之!”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榻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不留意撞翻了来人手里端着的东西,滚烫的汤水全都洒在了他的胸口。
“啊!”小姑娘惊呼,连忙腾出手来,取帕子给他擦拭,“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手,力道之大,能轻易捏断骨头。
但在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时,他下意识地松开桎梏。
“你找那些铁铐是嘛?都被我给撬开扔掉了。前两日,我把你从西湖里头捞上来,你刚跟我说了没几句话就昏了过去。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你背过来呢。这是曲少爷私下在临安置办的别苑,很安全,只有咱们俩,不会有别人伤害你的。”
一提到曲少爷,小姑娘就笑得格外腼腆,白白嫩嫩的耳垂迅速变粉。
她耐心地解释:“大夫说你身上的伤太重了,血里全是毒,且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还从小就干很多粗活累活,所以体质差——骨脆,少白头,五脏六腑几乎溃烂。你得多吃药,多晒太阳,喝大补的参汤,养个几年才能好。”
说完,小姑娘又满脸担忧地看向他胸口,注视着那处被烫得发红的皮肉,“疼不疼呀?”
他只一味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你是桑合欢?”
“嘘——!”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姑娘紧张道:“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他眯了眯眼:“吟欢。”
吟欢就笑了,柔声道:“你等会,我去给你拿药膏。如今是七月里的酷暑,天儿正热着,烫伤的地方要是不好好擦药,肯定会化脓的。”
她起身去翻箱倒柜。
药膏放在柜子最上面,只有踮着脚、伸长手臂才能够到。
她的发梢垂在腰窝轻轻晃动,衣袖也坠了下来。
白皙似雪的皓腕上,套着一串玉珠。
“蚀骨失窃,杀死宿主。”他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任务,眸中凶色渐深,“速去速回。”
他欺身逼至吟欢身后,抬手欲往脖颈去。
指尖掠过冰冰凉凉的发丝,他犹如被一盆冷水突然浇醒了神智,不由得怔在原地。
回?回哪里?
他已经没有家了。
兵刃交接的金属碰撞声于脑海中响起,与之相伴而生的,还有脸颊残存的掌心温度,以及微微颤抖的女声:
“慎之,你一定要活下去,替我活下去……快跑!”
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
哪怕失去一切,苟延残喘,也不肯干脆利落地去死?
他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动,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而吟欢终于拿到了药膏,骤然转过身来,婴儿肥的小脸正擦过他的手指。
他不自觉微微睁大了双眼。
是……温热而柔软的。
和尸体那种又冷又硬的触觉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捻起她的一缕发丝,小心翼翼地挼了一下。
“我奉别谷主之命来此,开门!”
突然,大门被人拍得咚咚响。
顾不上考虑他的怪异举动,吟欢赶紧把药膏随手丢在桌上,整理一下仪容才开门。
她神色拘谨,尽量标准地行了个万福礼,“使者好。”
使者青袍白衫,腰间别着一管翠□□滴的玉箫,很是一派风流雅致的气度,却在看到门后的光景时,面露不屑之色。
“别谷主果然没猜错,窑子里头出来的没一个好货色,巴结上少爷不算完,还敢在曲家的别院养娈/童。”
吟欢慌忙解释道:“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扑面而来的鲜血溅了一脸。
使者眨眼间身首异处,断掉的脖颈处还不停地往外喷血。
吓得吟欢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话都说不囫囵了,“救……救……救命啊!”
萧慎之一只手握着柴刀,另一只手攥着使者的头发。
他把头颅提溜到自己眼前,还晃了晃,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语气冷漠:“有锹么?”
吟欢背靠着墙壁发抖,过了好一会,才颤巍巍地指着角落的铁锹。
“为……为什么要杀他?”
“他想杀你。”
说话间手起刀落,像砍排骨一样,萧慎之轻车熟路地把尸体剁成了若干个小块,任由鲜血和肉沫溅得满头满脸都是。
他眼也不眨,就脱下了自己的破烂外袍,裹住所有的尸块。
“我欠你一恩,应该的。”
吟欢余悸未消,琢磨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反正天底下的坏人那么多,没必要把人家的动机了解得那么清楚,只要确定他不会伤害她,就行。
等他处理完尸体之后回到别院,吟欢已经平复了心情,打算和他好好谈谈。
然而一见到他,吟欢立即捂住脸,又羞又恼道:“呀,你这人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啊!”
萧慎之微微偏了一下头,垂眸看着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
“衣服沾了血,脏,我扔了。没其它的可穿。”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已经有了男女之别的概念。
可他从未被任何人传授过这种知识,也根本不明白何为礼义廉耻,就愣是这么光着站在那,丝毫不羞赧。
然而吟欢懂的东西不少,早已超出她如今年岁该有的水准。
于是她悄悄分开手指,时不时地透过缝隙偷看他一眼,满脸通红地嘟囔道:“我给你找!”
可惜,曲珏把她留在别院的时候,没想过还会有别人暂住,就只准备了小女孩的衣裙。
好在萧慎之的认知里,没有男装和女装的区别,就任由吟欢摆布,给什么就穿什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的左耳戴着腾蛇状的银饰,蛇口衔一颗小巧的夜明珠。
还有他脖子上那个坠着许多苗银流苏的颈环,明明沉得要命,他都死活不愿意摘下来。
还是吟欢好说歹说,他才肯卸掉一身异族的行头去洗漱。
收拾干净了之后,坐在床边,他银白的长发还沾着水,湿漉漉地贴在颈窝和侧脸。
凤眸半掩,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随着他眨下眼,水珠就落在了手背,滑落于指缝间。
瘦弱的身躯披着薄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痕,给人支离破碎的残缺感。
“你打哪来?”吟欢试探性问道。
他不做声,不回答。
吟欢想了想,又道:“你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他默默地摇头。
吟欢柔和了语气,小心道:“除了杀人,你还有别的谋生手段吗?”
他的神情透露出茫然。
“少爷不喜欢坏人,我不敢让他知道你的存在。”
吟欢咬咬唇,“我不能拜托他收留你,没法把带你回曲家。”
萧慎之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注意力都在她腰间的发梢上。
“你想要这个嘛?”
吟欢误会了他的意思,从腰间取下刚才从尸体上掉出来的箫,笑道:“对呀,我可以教你音律,这样就算以后我被少爷接走了,你一个人也能去卖艺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看向她手中的翠绿物什,萧慎之问道:“你会?”
吟欢格外自豪:“当然,我可太会吹箫……”
说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然后生硬地注解:“……洞箫了。”
萧慎之:“?”
“咳咳,”吟欢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正色道:“箫分两种,一为琴箫,一为洞箫。前者需与琴合奏而鸣,但我估计,你也不是个愿意去配合别人的,还是学独奏的洞箫好了。
“这把玉质的洞箫虽然价格昂贵,但音色却不如竹质的清透空灵。洞箫以紫竹为材是上佳,城南有一处潇湘竹林,你先去砍几根竹子来吧。”
吟欢教他,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等着不知何时来接她离开的曲珏。
顺便在身边留个凶恶的护卫,以免别水音再派人来挑衅的时候,她不至于任他们宰割。
而萧慎之……没有目的。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大脑几乎一片混沌——吩咐任务的人死了,任务没了,家也回不去了。
不需要替人卖命的生活无聊透顶,如今纯粹是得过且过。
凑活着生存下去,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每日他天不亮就起来,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把正在做美梦、笑得满脸春光荡漾的吟欢吓醒,挑完水劈好柴,然后去竹林的无人小屋里练功,一练就一天。
傍晚回到别院,一言不发地吃着吟欢做的饭,看她发花痴,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曲大少爷的英俊潇洒,以及她幻想自己长大后嫁入曲家的美好未来。偶尔“嗯”一声,算作答复。
深夜,他洗漱过后,走到已经睡熟的吟欢身前,听她嘀咕着说些自己听不懂的梦话,看她露出和长相不符的豪迈睡姿——四仰八叉,肉乎乎的小脚丫还动不动就抖一下。
最后纵身跃到房梁上横躺着,再侧首注视竹榻上的吟欢。
他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睡法,独自一人躲在谁都不会察觉到的地方。
也习惯了就这样看着她入睡,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习惯。
有时候,又会遇到别水音派来的使者。
那些人不再动手杀戮,而是颐指气使地对吟欢恶语相向。
虽然他不明白“婊/子”和“贱/货”具体什么意思,但看到吟欢躲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的情景,也能猜出那不是好话。
于是他割掉他们的舌头并剁碎,再掐着脖子,一滴不剩给喂了进去。
“他们胡说。”他坐在床边,道:“你很好。”
被窝里的一团轻轻发颤,半晌才探出一颗小脑袋,破涕为笑:“嗯,我不是坏姑娘!”
可一看到他浑身的血,就又怯怯地缩回被子里,不吭了。
只有沾满鲜血的时候,他才有一种充实而激烈的快/感。
然而每每都会把吟欢吓到,她至少得有三天不靠近他,有多远离多远。
他本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吟欢总有再肯接近他的时候。
他可以慢慢等。
直到曲珏派来的人来到别院。
“你要走?”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慌乱。
吟欢兴高采烈地收拾着行李,连看都不回头看一眼。
还是他又开口问了一遍,吟欢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笑道:“嗯,我等了小半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啦!咱们后会有期~”
“可我欠你一条命,如今尚未偿还。”
他本能地找着拙劣的借口:“不能……弃你。”
吟欢想了想,缓缓说道:“你要是想报答我,就做个好人,别再作恶了。”
就算对她还不错,但他杀了那么多人,怎么也够不上“好人”的边。
少爷不喜欢恶人,她就不能和恶人有太多的牵扯。
万一发现了她和恶人交朋友,少爷肯定会生气的。
听了这话,他的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放,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要是我以后赚了钱,就把潇湘竹林里的那间小屋买下来,等你什么时候成了名满天下的侠士,就悄悄地去那里找我吧。”
吟欢终究狠不下心来,轻声道:“还是只有咱们,没有别人,少爷绝对不会发现的。”
然后,她想了又想,咬咬牙将腕上无秽的细绳解下,拿走唯一的一颗墨玉珠,塞进自己做的小荷包里,再放到他的掌心。
“这个送你!”
他捧着荷包,怔然。
“我觉得它很适合你呀。”
吟欢沉默了许久,笑道:“虽然颜色阴沉,黑得彻底,但也是最纯粹最干净的一颗。好过我手里的白玉珠,里面还藏着一些杂质,终究不是上品好玉。”
玉如是,人亦如是。
最终,她抱着行李,欢欢喜喜地去找曲珏了。
失去了“习惯”,他第一次觉得,执着于过往并不值得。
脑海中的血腥记忆,其实只是他困于囹圄之境,故步自封的禁锢罢了。
人要向前看,必须放下过去,将一切彻底遗忘,再重头开始。
他听了吟欢的话,离开别院,走到人群中。
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当一个好人。
所以他走一路,问一路,杀一路:
什么是好人?谁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问的人五花八门,得到的答案却出奇地一致。
“孩子,出家该有缘由,你之所求是为何?”
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上,趴着许多受了伤的道士——都是想拦他、却没能拦住的守山弟子。
“有一个人,她要我行正道做善事,行侠仗义,惩奸除恶。”
闻言,那人默默了良久,长叹一口气。
“……痴儿。”
他朝那人跪了下来,额头紧贴石阶。
复而又抬起,任由那人在他的眉心轻轻一点,留下朱砂的红痕,渗入皮肤肌理,磨灭不去。
“出世忘俗,斩断红尘。”
“修行律己,戒之慎之。”
“即日起,你的道号便唤作‘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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