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真假
七弦最雅。宫商角徵羽，以气来奏乐，每一调都清灵悠扬。
吟欢把它们组合成了特定的韵调，还能产生奇特的效果。
比如催发人体内的“黄粱梦”，令其躁动发狂，扰乱人的心智。
“啊！”
被一掌震碎五脏，两名噶尔拜教弟子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见阿斯干面无表情地收手，一双眼睛里找不到半点白色瞳仁。
与此同时，厉妍眨眼就枭了同门师兄弟的首，又跃到天罡门的船上，一刀劈死舱里的两人，只余下同样神智尽失的宗盛。
另一边，凄冷诡谲的音波回荡在湖面上，祁君浪抱琴独奏，弹的正是令百兵山庄几乎一夜之间自灭满门的摄魂咒。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所有的江湖人。
“映雪姬……是映雪姬控制他们乱杀人的！”
大多数人没骂几句就消了声——他们的内力修为不够高，已经被摄魂咒所控制，一个个都调转矛头，跟同门厮杀缠斗。
虽有少部分内力深厚之人，好比别水音、曲珏和云隐观的三人，但他们需要面对的，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高手，即将被纳入群英会的英杰，也是与他们身处同一正道的侠客。
真动起手来，那些人不会那么轻易被制服。
如今整个秦淮河畔乱成一团，群英会的各门派自相残杀。
最重要的是，周围还冒出了不少杀手。
为首的男人身材矮小，面容丑陋猥琐，一笑起来嘴唇就包不住龅牙。
“江湖月报上刊的消息，是你败给律痴行，死于自己的毒……”
一边控制住神智错乱的曲玲珑，曲珏一边看向明月楼的门口，肃然喝道：“你不是应该死在汴梁了吗？”
“您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弄点假死药，毒师哪能被自己毒死？”
姚自在“嘿嘿”一笑，任由不死城的杀手从身侧鱼贯而入，见人就杀，嘴上倒还客客气气的：
“今儿是群英会的大日子，姚某总得过来表示表示，让圣教的这些小子们，给大家带份大礼。”
圣教一词出口，所有理智尚存的人都脸色大变。
“不死城？！”
销声匿迹了十年的魔教一朝重现，轻易把群英会的纳新搅和得一团糟，换谁也得惊上一惊。
而今，不死城来势凶猛，短短一炷香的时刻，秦淮河上已然蒙了一层浓厚的赤色。
湖面飘着数十具尸体，浓重的血腥气几乎遮天蔽日。
“‘黄粱梦’一旦被唤醒，直到宿主气竭而死之前，它都不会偃旗息鼓的。”
动手合上厉妍怒目圆睁的眼，吟欢站在船头，红唇含着一缕白烟，慵懒道：“可惜了，你们没这个福气入不死城。记得，等到了阴间，要怪就去怪姚自在，是他给你们下的毒，跟人家可没什么关系。”
身后的船舱里突然一沉，波纹荡了几圈。
“这次的屠杀血债，有我一半，也就有你一半，跑不掉。”
姚自在优哉游哉走了过来，丢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头也不回地接住，吟欢不着痕迹地蹙眉：“什么呀？”
姚自在揣着手，冷笑道：
“城主先前给你的断情水解药里也下了毒。如果今夜你没有主动唤醒棋子，就证明你选了那个小牛鼻子，背叛了他和圣教。子时一过，你就会毒发身亡。”
早料到魏王不会那么好心，吟欢倒是没为这个吃惊。
她从瓷瓶里取出一枚乌黑的丸药，放进嘴里咀嚼，再侧眸轻哂道：“我死，你不高兴么，怎么给解药给得那么干脆。”
“老子有仇必报，有恩也记。”
姚自在嗤笑：“要不是你派朝雾去接管我的‘尸体’，我假死后的十二个时辰内没人护着，早就被听到消息赶来的仇家给剁烂了。”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求人办事，不得先给点好处？”
饶有兴致地挑眉一笑，吟欢托着旱烟杆，懒散地靠着船舱。
“现下姑奶奶我心情不好，答不答应，看你表现喽~”
“姓岳的那贱人，她的尸骨被我捡了，我想托你帮个忙。”
姚自在垂眸沉默片刻，罕见地认真道：“带上她，找个合适的时间，去云隐观的后山，在杏林瀑的附近寻一处无名冢，用她的尸骨当祭品。就说，‘逆徒姚恪已经为您报仇，愿恩师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吟欢不自觉地微微一怔。
恪，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吗？
半晌，吟欢皮笑肉不笑。
“如今我魔教妖女的名头落了实，去四侠之首的云隐观，还是到后山禁地，那不是自投罗网找死嘛！既然是你的恩师，你自己干嘛不去祭拜？”
“我杀人太多，手不干净，怕脏了她的清白地儿。你比我强。”
姚自在自嘲地冷笑，又反问：“难道你愿意留下来，跟那小牛鼻子对峙？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他是什么心思。”
一句话问住了吟欢。
她状似随意地勾了勾唇，把烟杆往船上一扔，双手伸向前，捧过了那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
“玩玩而已，少抬举他。看在你难得开口的份上，这一趟，我替你跑了。”
不死城里的人都是不容于江湖的异类，被正道看作穷凶极恶的暴徒。
但其中也有不少像她这样求生无门，被迫犯错的可怜人。
以往，她从没在意过姚自在的过去，只知道这人执着于炼毒，且不择手段拿活人，甚至是自己的身体来试验，再凭此研制出解毒神药。
可如今看来，如若真是疯子，他岂会为恩师报仇，又报的什么仇。
世间哪有纯粹的善与恶？
“噗通”一声响，吟欢将脚边的一把刀鞘踢进湖里。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笑着，脸上却浮出恍惚的哀色。
子时过了，今日已是九月初十。
两个月前的今天，就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他。
以争纷厮杀为始，也该以此为终。
·
明月楼内。
“陆师兄，我在这里保护别前辈，你去帮曲家主解决魔教妖人吧。”
白微挥剑挡下暗器，“沈师兄，小师叔不知去了哪，要是有他在，情况肯定不至于那么槽糕。”
闻言，陆爻点点头，肃然道：“两位师弟，万望多加小心。”
“嗯，”沈漪澜挽剑负手，女声温柔而凌冽，“我这就去找师叔。”
以明月楼的三楼为中心，四周荡漾开来一阵又一阵的笛声。
别水音作为师父，吹奏起安魂咒来，竟跟徒弟祁君浪的摄心咒相持不下。
也不知是别水音没祝雨的天分高，趁着后者叛离师门，才捡漏了谷主之位，所以技艺太差。
还是祁君浪被控制了心神，有着拼却性命的爆发力作支撑，所以才能和师父不相上下。
总之，在场神智清醒的众人，大多不约而同地投去了异样的眼光。
——就这也能当四侠之一的一派之主？
别水音身形微颤，突然紧闭双眼，笛音曲调骤然转圜，破音似的挣扎扭曲。
似穷尽了最后一分不舍。
一琴一笛，最终同时戛然而止。
琴弦断，笛管裂。
别水音眸含悲切，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只能紧闭双眼，眉宇微蹙。
江湖上满打满算，没多少真正看得起清音谷的人。
要么骂是她故意勾引的曲家前家主，才有机会生下曲珏、攀上高枝；
要么就不怀好意，嬉笑谈论清音谷的前身——御用的乐伎。
如今，为救在场这些与她并不相干的外人，她不得已杀了自己的徒儿。
都只是为了贯彻所谓的“侠义”之道：不计得失，以德报怨。
但……凭什么？
“祁师弟和厉姑娘已经……”
曲珏打量着逐渐苏醒的众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除了不死城的那些杀手，只剩宗盛和阿斯干。”
陆爻眉头紧锁，剑指某处：“还有它们！”
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曲珏瞳孔紧缩——
密密麻麻的毒虫从墙根爬了出来，每经过一人，就要将其吞吃殆尽，很快就吃光了十几个。
死的不单是群英会的人，还有不死城的人。
“操，什么玩意？”杀手们怒骂出声，“头儿没说过有这东西啊！”
曲珏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围困群英会的，不止有不死城。
有谁躲在暗处，正悄无声息地操纵着棋局，坐山观虎斗。
一时间，楼里人人皆危。
毒虫铺天盖地爬上楼，所到之处尖叫不断。
“所有人，立即护住心脉，否则生死无论！”
话音一落，曲珏就取下了背后的琴。
五指拂抹七弦，铮铮杀伐声崩裂而出，疯狂折磨在场之人体内的经络。
许多人捂着耳朵痛苦呻吟。
有些内力底子太弱的，比如曲玲珑之流，眼角、鼻孔和耳洞开始迅速往外流血。
毒虫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
它们纷纷爆体而亡，腥臭的绿水到处乱溅，幸存的则争先恐后往楼外逃命。
曲珏自岿然不乱，神色凛然，“拦住，不能放它们出去！”
可众人都被璇玑十二章折磨得半死不活，实在阻拦不了。
就在毒虫即将蜂拥而出之际，一只纤尘不染的靴子从外面跨过了门槛，踩在了地上。
毒虫的动作慢了片刻，然后比先前更疯狂地往回跑，好像遇到了什么比鬼还恐怖的东西。
“映雪姬，”律痴行面色平静地拔剑出鞘，“在哪？”
霜寒的剑风扫过之处，毒虫通通被削断了腿，跑也跑不掉，爆浆也爆不了。
少年的白衣上就见不到一点污秽，洁净无尘。
陆爻和白微终于展露出喜色，劫后余生似的。
“小师叔！”
曲珏质问：“方才情况危急的时候，你跑去了什么地方？”
“珏儿！”别水音轻声喝止了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犬子无礼，还望律真人莫怪。”
天玑子身为武林第一人，虽早已退隐江湖，避世不出，但哪怕是当今各派的掌门，提及时也得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前辈大师”。
因此，作为他最得意的亲传爱徒，即便律痴行是在场年岁最小的人，也能跟辈分最高的别水音平起平坐，得到一句尊称。
不料，律痴行连理都不理那对母子。
他径直走到一个不死城杀手的身前，冷声问道：“挑起争纷厮杀之人，是谁？”
那杀手偏不信邪，双手举刀要劈。
结果只见寒光一闪，双手的位置就传来痛彻心扉的断裂感，他不禁惨叫出声。
“是谁？”律痴行又问了一遍。
杀手断断续续地回答：“映……映雪姬催动的毒发，这一切都是雪圣使做的！”
“律痴行不是单打独斗就能解决的。”
周围的不死城杀手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上！”
仿佛厌恶极了眼前的腌臜，律痴行索性轻阖双眸，横剑于胸前，挡住了数把兵刃的冷锋。
掌心猛然发力，霜寒翻转刃面，瞬间震断了杀手们的刀剑。
折断的冷铁寒锋反插进他们的胸口，众杀手当场毙命。
从他进入明月楼开始，到此时此刻，也不过只有须臾光景。
律痴行就已经在不伤友方的前提下，轻易解决毒虫之祸，还除尽了几乎所有的不死城杀手。
唯一的幸存者，正哆哆嗦嗦地蜷在角落，藏起被砍断的手。
凝视掌心的合欢荷包，片刻，律痴行终于微微侧眸，看向角落，目光唯余冷寂。
“他们方才所说，当真？”
“当……当真……啊！”
霜寒刺穿了那人的脑颅，律痴行面无表情地拔出剑，随手甩掉了上面的血珠，剑刃仍旧似雪一般纯净无暇。
“并犯妄言与杀生二罪，道义难容，恶人当诛。”
亲眼目睹这一幕，众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哪怕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他也仍旧不肯相信，是映雪姬做了这些吗？
“师叔，”白微突然大喊，“当心身后！”
淡淡的烟草香味萦绕在空气中，律痴行微微怔神。
“阿吟？”藏着一丝极难为人所察觉的颤。
他蓦然回首，却正对上烟杆尾端凸显的一柄细匕。
律痴行本能地抬手，握住了锋刃，没有瞬间反杀，而是不顾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定睛仔细一看——
来者不是吟欢，而是宗盛。
瞬间抽回手，律痴行变得毫不犹豫，一拳击碎宗盛的头骨。
随后，他右手握紧霜寒，用左手血掌抵在刃面上，格挡住了紧随而来的阿斯干的化骨掌。
笔直修长的长腿猛然高抬，他稳准狠地踢中了阿斯干的心窝，将人整个踹飞。
前后不过常人眨了几下眼的功夫，两名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就都全无还手之力，一齐死在了律痴行的手下。
“福生无量天尊。”少年面无表情地睥睨地上的尸堆，“慈悲。”
别水音盯着他剑上渐渐消失的红，“为何他的血会被剑吞噬？”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也顺势看了过去，皆大惊失色。
“前朝萧梁的太/祖/皇帝，曾分别为文‘曲’武‘苑’这两位开国功臣，赐下一刀一剑。
“刀名惊鸿，为我曲家镇门之宝，现已失踪。剑名霜寒，先为苗疆蛊王苑兰羲之物，后经围剿，到了天师的手中。”
曲珏喉结微动，薄唇颤抖。
“霜寒是用锻造惊鸿时，剩下的那一部分材料铸炼而成，与惊鸿的效用大致类似，可……”
他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与萧梁皇族之血相融。”
声音虽轻，却传遍了明月楼内的每一个角落。
无人不哑然震惊。
然而，成为瞩目中心的律痴行丝毫不觉。
他漠然置剑归鞘，走进了楼外的朦胧细雨中，任由无根之水打湿身上的薄衫。
“阿吟。
“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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