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毒圣
最近的落脚地在外城的村落。
“冒昧叨扰，麻烦老人家了。”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被扎成刺猬的吟欢，律痴行转身，向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妇抱拳一礼。
“她昏迷得突然，我已用银针封住了她的奇经八脉，如今尚需寻医问药，还请老人家费心，暂时照看她片刻。”
老妇拄着木头拐杖，腰弯着直不起来，像是害怕生人，根本不敢抬头看。
“不打紧，不打紧……”
倒是一旁的小男孩胆儿肥，睁着圆溜溜的鹿眼，格外可爱。
他约莫十二三岁，说起话来还一股子稚气，“大哥哥，我跟大夫学过医，治过像姐姐这样的病人，我知道怎么救她。”
闻言，律痴行立刻半蹲下身，和那个小男孩平视，一手握住他的肩，问道：“当真？如何治？”
小男孩笑嘻嘻地说道：“你去碧落山崖边，找一种白色的果子，约莫拳头那么大，叶子是蓝绿色的，根茎有刺，你一看就能认出来。姐姐吃了它就能解毒！”
律痴行舒了一口气：“多谢！”
他一刻也不敢耽误，抬腿就往小男孩所说的碧落山方向去。
屋里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吟欢，以及一老一少。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山崖底下等着，等到了时候，把刚才那小子的尸体给拖回来。”
小男孩一脸不快，回头瞪着瑟瑟发抖的老妇，“最近尸油远远不够，看来你是活得腻歪，不想让老夫给你续命了。”
老妇吓得满脸蜡黄，忙跪下磕头如捣蒜，“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庆老息怒！”
等把老妇也撵走了，小男孩才坐在床边，搭了吟欢的脉搏一号，登时脸色突变。
“蚀骨？！这丫头莫非是……”
他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少女，一脸困惑。
“不对啊。以你的身体素质，怎么能中毒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取下吟欢身上所有的银针，再顺手从床头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辣椒。
五指一用力，辣椒就都被内功震碎成齑粉，弥漫在空气中。
辣椒粉顺着吟欢微弱的呼吸，一股脑涌进了她的喉管，刺激得她瞬间清醒过来，连连喷嚏个不停。
“阿嚏！阿——阿嚏！”
吟欢咳得满脸是泪，脸上也感到火辣辣的疼。
一睁眼，就看见有个陌生的小男孩坐在自己旁边，吟欢本能地提起警惕，坐直身子，往后挪了挪。
“喂，你谁呀？”
“丫头，你醒啦？”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笑着问道：“是不是感觉舒服多啦？”
“没大没小的瞎叫什么！”
吟欢想擦掉脸上的辣椒粉，却不小心弄到了眼睛里，疼得她哎呦直叫。
眼睛被刺激得根本睁不开，吟欢只好一只手捂脸，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挥舞，像要寻找唯一的救命稻草般紧张。
“呆子，呆子你在哪？”
“他死了。”
小男孩的语气轻描淡写，“碧落山陡峭难行，崖下是万丈深渊，‘黄泉果’的毒也是见血封喉，触之即死，他回不来的。”
吟欢浑身一僵，连疼都顾不上了，径直睁开了一双遍布血丝的眼，一字一句道：
“你说什么？”
“我说，他被我骗了，以为拿到黄泉果就能救你，可惜没命再找我算账。”
小男孩笑得天真无邪，落在吟欢眼里只显得可憎。
吟欢顾不上思考来龙去脉，满脑子都是“他死了”这句话，当即冲着小男孩的命门一掌拍去，用最恶毒的语气怒道：
“敢动我的人，我要你命！”
小男孩看似腿短手胖，动作却一点不见迟缓，反而比吟欢的速度还要快。
他灵敏地躲过了“劈空”一掌，又快稳准狠，一指就点中了吟欢的心窝。
腥甜的血气瞬间涌上喉头，吟欢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一下，森然道：“他跟你无冤无仇……”
“稀奇，稀奇，你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小男孩比刚才更加困惑，“十年前，你还能勉强扛下我三招，现在反倒弱得跟猫崽子一样。堂堂鬼影沦落至此，丢人呐。”
吟欢满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就大为恼火。
“什么乱七八糟的，姑奶奶都不认识你！”
“你不记得我，但你体内的‘蚀骨’可记得我。”
小男孩不紧不慢，接下一片从窗口飘进来的树叶，放在唇边缓缓吹奏了起来。
凄异诡谲的曲调仿佛生有魔力，屋子里逐渐聚集了各种各样的毒虫和蛇蝎，与明月楼那晚的恐怖场景竟然一模一样！
感受到体内的蚀骨也在蠢蠢欲动，吟欢瞬间惊讶不已：
“庆老怪，你没死！”
庆老怪笑嘻嘻地打趣道：“还没亲眼看到自己的‘杰作’扬名立万，老夫怎么能蹬腿呢？”
“毒圣前辈藏得严实，让咱们好找，没想到您竟然在这隐居呢，就连身形也返老还童了。”
吟欢恢复娇媚的笑容，行了一记万福礼，“新的不死城如今重震江湖，城主一直想邀您助他一臂之力呢。晚辈映雪姬有礼了。”
“映雪姬？这名倒挺奇怪，我看还是叫原来的‘萧思也’好听。”
庆老怪哈哈大笑，根本不接圣教的话茬，只挪谕道：“女大十八变，要不是蚀骨，我还真认不出来。小时候又黑又瘦的，脸上一堆麻子，还是个感情用事的蠢蛋，除了萧慎之你谁都不在乎。
“没想到十年不见，竟出落成了白白净净的大美人，看起来顶多十七八，一点都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吟欢一头雾水，又不敢表露出困惑，唯恐庆老怪杀性大发。
算了，她就姑且先冒充那个叫“萧思也”的女人吧。
细细琢磨庆老怪的话，吟欢多少也能悟出点逻辑来。
那个萧思也，才是庆老怪原定计划中成为蚀骨宿主的人。
当年，桑意浓的姘头偷走了蚀骨，导致蛊虫的宿主人选临时发生了变化。
吟欢记得江湖传闻中，苑兰羲被杀时，作为他心腹的庆老怪并不在他左右。
而且如今瞧这架势，蚀骨被偷，以及宿主变更的事，庆老怪也是完全不知情的。
看来历代的不死城城主与圣使令，都逃不了离心的结局啊。
如果萧思也是庆老怪口中的女鬼影，那么萧慎之——也就是律痴行，必定是她昔日的生死之交了。
正如洛梨和朱厌那样。
吟欢还记得，姚自在说过，炼成的鬼影可以做到百毒不侵。
既然律痴行是鬼影，那么黄泉果之毒就根本奈何不了他，而且他好像真的对各种毒有着极强的抗性。
再说了，律痴行一向厉害。
他只是外表看上去古板老实，其实诡谲的心眼一点都不少，就算遇到危险，也肯定能化险为夷的！
总算冷静下来，吟欢想明白了这些道理，不禁十分懊恼。
真是的，想也不想就那么冲动，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安危，就冲上去为他讨公道，丢死人了！
谁稀罕管他的死活啊！
·
碧落山，崖顶。
崖底深不可测，其中弥漫着浓密深厚的紫色烟雾。
壁上有几条蜿蜒攀爬的玉斑锦蛇，还在吐着鲜红的信子。
在毒蛇盘踞的地方，赫然可见一颗拳头大小的白果——正是那个小男孩口中描述的解毒之物。
律痴行眸色一亮，下一刻就要一跃而下。
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
“你找死？”
薄怒的女声在背后响起，“黄泉果通体含毒，危险。”
一听到这声音，律痴行堪堪收回了那只拔剑欲杀的手。
他回眸，冷淡道：“让开。”
虽然立刻松开了手，但萧思也没有让开。
“我知道你不怕毒，但若你拿着果子安然无恙地回去，让庆老怪发现销魂蚀骨的宿主齐聚，你们性命难保，定会被杀死炼刀。”
律痴行终于止住了脚步。
“庆老怪？”
萧思也微微一怔：“过往之事，你都不记得了？”
律痴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嗯。”
“他是苑兰羲的心腹，昆仑医仙的师父。其内功‘九转幻生’若修习到顶层，将近耄耋之年，亦可形如孩童。正是他制作出了销魂蚀骨，培育你我成为鬼影。”
说到这里，萧思也微微停顿了一下，“也正是他，在你七个月大的时候，将你从母体中活剖出来的。”
对于“父母”一词，律痴行从来都没有任何实际的概念。
他记得，贵为蛊王的母亲被同宗族的苑兰羲篡位，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至于父亲……
连究竟是谁都不能确定。
据当年的庆老怪说，那段时间女蛊王新纳的面首太多了，实在找不出孩子的亲生父亲。
所以他既没法跟亲爹姓，也没法跟亲娘姓——
苑兰羲嫌弃他有个那样的爹，归入苑氏族谱是有辱门风。
没办法，庆老怪只好把他记在了女蛊王因病过世的正室夫君的名下，但没法上人家的族谱。
他只能随前梁送给女蛊王联姻的小王爷姓，姓萧，无宗族。
想起这些屈辱的过往，律痴行倒没表现出丝毫伤感。
姓甚名谁，不过一个代号。
“在没找到销魂宿主前，他必须保证蚀骨宿主活着。所以，无论我是否成功取回解毒之物，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活映雪姬。”
律痴行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我明白。你又为何在此？”
“听说你代表群英会来清剿不死城据点，主上有意与你合作。”
萧思也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做成的月牙，“你若答应联手，日后需要探查任何情报，只需出示此物，明月楼分文不收。”
“是么？”律痴行伸手接过了月牙信物，放在掌心把玩，“那就有劳你帮我找一个人。”
萧思也问：“谁？”
“桑意浓。”律痴行道，“阿吟的母亲。她是当年在观音庙中见证了一切的目击者，我要找到她——”
“然后呢？以此洗脱天玑子和云隐观的罪名，证实他们并非对如今的朝廷心怀不轨？”
萧思也打断了他的话，“别忘了你肩负的责任。”
瞬间，空气中一片死寂。
律痴行极轻地摇了摇头。
“苗疆已不复昔日，你我理应为自己而活，何必反景复梁。”
“够了！若非我的年岁对不上，假冒龙裔的这个责任，无论如何也不会交到你手里。”
萧思也冷道：“龙裔如今仍旧下落不明，你若为了一己之私，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真正的龙裔岂非又成了众矢之的？”
接受了萧思也逼自己去当箭靶子的事实，律痴行平静地开口，问道：“所以，我活该替人去死么？”
萧思也哑然片刻，淡淡道：“萧慎之，你说出方才的话，按照我苗疆的规矩，便是胆敢忤逆犯上的残次品，理应被处死。”
“残次品？”
律痴行盯着她的双眼，声色沉缓而有力，字字锥心。
“当年是我鼓动阿吟的父亲偷走蚀骨，保你不受蛊虫的折辱。
“每次炼毒，是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喝光你的那份。
“即便五脏六腑被腐蚀烂了，我待你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他每多说一句，萧思也的身体就猛地颤一下。
直到最后，他道：“如今你为了明月楼的那个外人，和作茧自缚的责任，甚至想拿出蛊王第一继承人的身份，要处死我。”
沉默良久，萧思也缓缓伸出手，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慎之，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欠你一命理应偿还，无论什么条件，我答应。至于你和你背后的人究竟作何打算，我只有一句——”
律痴行一字一句道：“不准动我的人。”
萧思也只是移开了目光，没有作出正面回答。
“明月楼那晚岳岚之死，你能骗得过其他人，唯独骗不过我。”
律痴行一根根地掰开萧思也的手指，眸色幽寒，同时捏碎了掌心的月牙信物。
“映雪姬不是你我，没本事使出苗疆的独门控蛊术‘千飱引’。
“她不过和我一样，都是被迫沦为旁人的替死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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