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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明半


时过三月,初春天气寒冷,时而烟雨蒙蒙,时而骤雨狂风。枝桠吐着嫩芽。

        厌司似窝在闺房里不是弹琴作词,就是挥墨写字。

        原父亲最爱写字,他最爱欧阳询的风格,因此他的字严谨端庄,他为人亦是如此,某人曾淡笑说:见丞相字如见国法,就连丞相大人那张脸都是随着律法刻画的吧。

        她受父亲熏陶,毅然爱上洗墨临贴,可她喜爱风格与父亲截然不同,她喜欢洒脱,不拘一格,她独爱行书,犹爱米芾的《蜀素贴》,临过不下万遍。此帖行字笔法八面出峰,擅长利用笔画的倾斜欹侧、曲线变化所产生的摇摆章法,它的字线条交织,细如青丝,粗如手指,联笔自如。

        屋中火盆撤去,门窗紧闭,素雅的布纱垂静。

        凉风未响门,案纸不摇曳。

        ‘便捉蟾蜍共研墨彩笺书尽剪江波【1】’,厌司似手中的笔忽而掉落,往日她最喜欢这一段,不管是字还是意境,她都奉为至宝。

        白纤的手指捡起笔,黛眉微郁,不用看也知道纸沾上墨点弄脏了。

        厌司似叹气,放下笔,走置茶几,碾茶成末,泉水煮沸,冲为香茗,雾气缭绕在屋间久久不淡,她空洞的眸子微殇,耳畔响起思念渴望的声音。

        “似儿,今日作的字可否给爹爹观赏?”

        “当然,请爹爹点评。”

        “取势自然,线条绵里藏针,撇捺厚重,似儿笔下的字倒像将帅手中的枪。”

        “爹爹谬赞了,今日先生说女子的字应当清秀俊朗,而我不想。诗人儒雅,但古诗人东坡居士的字却厚重有劲。”

        “吾儿喜之便好,心入行书,笔法不羁,此乃吾儿之性,难得啊。”

        眼前如这春日般朦胧生情,府中回廊亭榭,慕慕有影,她今日为何如此思念父亲。

        门被叩响,新烟进来说:“小姐,有客登门拜访,是丞相旧故。”

        厌司似恍惚一瞬,思之切,而回响吗,她生出一丝急迫之态:“是何人?”

        “礼部尚书,张十程张大人。”

        厌司似知道这位大人,是父亲好友,两人经常谈古论今,畅杯高歌。

        “快请他进来!”

        新烟应是前去请人入屋,足声近来。厌司似欠身道:“张伯父远到而来,不曾远迎,小侄在此赔罪。”

        张十程好似一路栉风沐雨,许久未修边幅,胡子杂乱生出几分沧桑饱经之感,他眼中藏着悲疼,道:“好侄女,不必多礼,今来要事相告,且让我道来。”

        请人入坐,新烟奉上茶,退之一旁。

        “不知张伯父此次可是受父亲之托而来?”能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有父亲了。

        “是也,嘘唏一声,侄儿命苦啊,此事全盘托出你可要稳住。”张十程面容十分不忍心。

        厌司似心慌生出一股不妙之感,声音有几分无力:“还请张伯父但说无妨。”

        “二月八日,大理寺得厌丞相夫人厌柳氏举告一封密信,经查证乃与可敕国太子相通密信,内容皆与边防部署相关。

        早朝时,大理寺少卿一折上书罪告,皇上见折勃然大怒,革去厌丞相官职,三天后便定罪伏法,定了……叛国之罪,除以绞刑后再分尸抛荒,厌氏诛九族,唯有皇后之母厌柳氏得以免罪。”

        这一字一句无比沉重,字字如冰锥嵌入在心口,厌司似忘记呼吸,她听到什么……

        “侄女,我受你父亲之托,就是将这包袱交于你手中,这些东西我不曾打开过,你父亲临死不放心的唯有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如今我要去海南赴任,不便久留,你多保重,就当我们今日从未见过。”

        张十程叹下一口气,沧然涕下离去,口上叹:冤骨何处寻,笑卧奸佞语,哈哈哈哈哈哈!

        厌司似呼吸困难,那唇瓣再也无法闭上,她全身的气息堵在喉咙处,出不去,进不来,胸膛压了座泰山无比沉重。

        “新烟,张伯父刚刚说什么?”

        “父亲……叛国……?”

        “这是讲的什么笑话吗?”

        厌司似眼中的泪串串而下,叛国啊,这两字如此沉重,父亲一生为社稷为百姓案牍劳形,他不归党派,忠君爱国,忧国忧民。百官之首职务重而要他从不怨言,不辞辛苦。可是给这样的人一个‘叛国’之罪,是不是太沉重,沉重地拿厌氏无辜全族来祭。

        新烟抱着厌司似哭得撕心裂肺,“小姐,我不信我不信,丞相大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叛国啊,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厌司似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癫狂,好像得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木嬷嬷进来,抹走眼泪,走置厌司似身旁,轻唤:“小姐。”

        厌司似停下笑,眼中的泪续然而出,认真道:“嬷嬷,我爹不会叛国的,他那么正直的人怎么可能啊!”

        “我们都知道,丞相一定是被冤枉的。”木嬷嬷伤心着说。

        “他们可以说他愚忠、古板、固执、迂腐,但为什么说他叛……国,他这一生每走的一步都是振玩兴废,惩奸止乱,呕心沥血只为兴国安/邦,他们有什么资格说他……”

        有什么资格!

        厌司似凄凉一笑,如今族人皆无,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活着,为什么唯她苟且于世,这种痛犹如剖腹挖心。

        她手摸上包袱,疯狂打开,却怎么也解不开。木嬷嬷抓止她的手,“小姐我来。”

        包袱被打开,木嬷嬷看着里面的东西,眼泪缓缓流出,抹了一把泪道:“小姐有封信。”

        “打开看看,爹爹写了什么?”厌司似擦泪激动道,虽然看不见,但是她好想知道爹写了什么。

        那封信只有寥寥几次。

        “勿回头!”木嬷嬷重重念出来。

        厌司似拿过那信纸,指腹珍惜抚摸,勿…回…头…,爹爹你早就知道有今日了是吗?所以你才赶似儿走的是吗?

        她哭着,眼泪沾湿衣襟,手在包袱里摸出的物品,有一张纸鸢,是她十一岁时缠着爹爹做的,可是放上空掉落在树上挂破受损,她悲伤许久,父亲连夜给她又糊上一层纸,画上最好看的莺鸟。

        还有一副名帖,是父亲外出带回来的专门送给她的。娘亲绣给她孩童时的绣花鞋,宣城的蝉翼纸,她最爱的紫狼毫笔,还有她第一幅画的荷花,她的第一幅字,她最爱的胭脂黛条,钗簪玉佩……

        父亲都给她送来了,原来父亲都收得好好的。

        爹孩儿错了,是孩儿自负自盲,怨你弃我,我错了,真的错了,是孩儿不懂事,孩儿有罪,不孝女思至此竟不知有何颜面面对您,但你告诉还孩儿到底发生什么了,他们为什么要你枉死。

        厌司似抱着纸鸢哭得断气欲绝,把自己锁在房里,坠入后悔懊恼悲恸的无尽深渊。

        若父亲为奸,那么她便要笑这泱泱晏国再无纯臣。加之罪名,令人悲痛生白发,万口辩驳,不知世人可听。

        厌司似静坐在酒肆中,听着众人谩骂‘奸贼’,他们口吐讥词,咒骂难闻,更有作诗嗤之以鼻。

        爹爹世人不辩是非,你莫要听,你且先寻娘亲,再与娘亲相赴轮生道,这往后的种种与你们而言就是往生事罢。

        她讥笑着,不知笑什么,但是真的很可笑不是吗?

        不知南方水灾虫灾泛滥,丞相上谏赈灾之时,众人口中又是哪般说词呢。

        丞相害怕赈灾之银与物资被官员层层贪污,便亲自派送,路途遥远他只为看流离失所饥饿瘠薄的百姓能吃上一口热粥。

        他在书房大笑时,原因是哪个灾难已度,哪个地方今年安然无恙。他悲叹时,朝中蛀米之虫浮现,他忧心时,他国犯侵边疆地区的百姓。瘟疫横行,匪寇掠食,丞相献计治病止乱,忧心忡忡着百姓们的安危。

        他曾说:史书记载最大的伟绩不应记为官几载有何等功名,而是劳于社稷死于百姓。他愿意为社稷奔波愿意为百姓而死,可是他不愿意有罪名负上,他也不能。

        厌司似魂不在体一般走出酒肆,不知怎么的今日的天气比冬日还冷,明明头顶的太阳并没有被云遮挡。木嬷嬷与新烟跟在后面,两人皆是担忧不已,也无奈。

        这条街热闹非凡,小贩挑着担吆喝,层楼的铺布被风吹扬着。每人的脸上都万分精彩,壮汉破口几句大骂,路人闲情逛着,女子妇人挑选着心仪的琐物。

        一些事与他们莫不相干。

        厌司似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吹来一股风挑起斗笠的白纱,里面人的脸无任何表情,连眼睛都不瞧路也不知道她怎么往前走着。

        四面的黑暗本无路,她随着身体的机能慢慢前行,迎面而来的人瞧着她一身白,自然而然地避开。

        她沉浸在矛盾中,父亲说勿回头,可是听着这些谩骂、坏水、怒斥,她心难受极了,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2】。

        她想要父亲的‘是非’早分明。

        遽然听见一声呼喊:“晦人!?”明迟正准备去找树子,离开茶棚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她惊讶唤之。

        厌司似半响人才有了神,她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自三十而过,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人。

        她抿着失色的唇,不知道说什么,她想诉疼,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迟看了一眼木嬷嬷,后者眼神里全是担忧,还有他看不懂的情绪。他不知道这三人怎么了,问:“你怎么来这儿?是想喝茶吗?我给你煮。”

        厌司似很是讷木点头。

        明迟想去牵她的手,又想着了什么,收回手道:“跟我来。”,带着她来茶棚坐下,看她一眼,平声道:“你等会儿。”

        说完自兀地去煮茶。木嬷嬷和新烟两人陪着厌司似坐着,皆不开口,沉默不语着,看着厌司似眼中全是关心与疼惜。

        这两天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哭不闹,房里一片死寂,若不是她俩都知道人在里面,只怕以为里面毫无人息。

        今日她一声不吭出房门,站在风口半天对木嬷嬷说要来街上逛逛。

        她们知道劝人不来是徒然的,只能顺着她意,小姐的衣裳皆素雅淡平,没几种有颜色的,她要求着一身白,一根白带束着青丝。

        三人白衣出门,路人皆叹晦气奇异,避之三尺。

        在酒肆坐上一会儿,小二上的茶小姐一滴未沾,听着众人‘高谈阔论’叛国之事,讥笑而过,随着又出了茶肆,街上的人有的大声谈论,他们慷慨激昂,有的漠不关心,他们只忙碌自己的事。

        三人无言走着,一路跟着小姐便来到城西的疯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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