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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请辞


总局中央会议室。

        浮林塔站在长桌前,一动不动。

        长桌左侧,坐着总局的杨铬飞上尉和埃布尔上尉;长桌右侧,坐着西边支局的维克伦上尉和努尔艾力上尉;最中间,则坐着朴楚薇少校。

        深棕色的实木桌上,一套茶具和两沓文件毫无生气地躺着。和此刻的浮林塔一样死气沉沉。

        朴少校起身,倒了四杯茶。

        金瓜贡茶的香味四散开来,但没有人陶醉。维克伦上尉的余光扫着浮林塔,额角渗出了汗。努尔艾力上尉看上去在静静注视着少校,但膝盖上的手却不安分地扭动着。

        “来,喝茶。”朴少校摆了摆手,脸上挂着深不可测的微笑。“总战区送来的,大家品品,看看怎么样。”

        六个人,四杯茶,怎么看怎么蹊跷。几个上尉面面相觑。

        浮林塔看向那清黄色的液体,只觉得奢侈到恶心。

        朴少校环视一周,笑问:“怎么?都不喝?”

        “这杯数……”

        “我喝过了。”朴少校的背往办公椅一靠。

        指向很明显了。维克伦上尉担心地看了看浮林塔。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四个上尉一人一杯茶,留浮林塔两手空空地站在长桌的边缘。维克伦上尉抿了一口茶,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然,所有人都没心思喝茶。

        朴少校旁若无人地点燃一支烟,并旁若无人地抽了起来。烟味混着茶香,没人敢有一句异议,确实是官场的氛围。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抬起眼皮,看向了雕像般立正的浮林塔。

        “呦,你怎么没茶?”

        “不用,谢谢您。”

        “你自己倒。”

        浮林塔的额角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揣摩不出这话的意思,便只能无条件服从命令。

        “是。”

        维克伦急了,疯狂给她使眼色,嘴角配合花白的胡须扯动。少校让你喝茶你还真敢喝啊?

        浮林塔的手在空中停下了。

        “还是老维懂我,”朴少校哈出一串混浊的烟雾,“我是说你自己到我办公室喝茶。”

        “……”

        浮林塔向后退了一步,立刻立正站好。

        “不好意思,是下属理解能力欠缺。”

        朴少校在烟灰缸上磕了磕灰,扁嘴:“怎么会呢,你的脑子在当年那批人里可数一数二。”

        浮林塔沉默不语,灰蓝的眼睛像大雾的天。维克伦上尉再次替她着急。

        朴少校倒毫不在意的样子,眯起眼睛,继续说了下去。

        “唉,可惜啊,在警卫司眼皮底下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你别紧张。盗贼的话不可信,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昨天准偷的?没准那张画早就被掉包了!”

        “那也是我失职。”

        “这要是算失职的话,总局的警司早就该被扒皮了。”

        维克伦上尉急忙附和,身子也倾倒了桌沿上:“就是!这只是一次失误,停职几天就没事了。”身旁的努尔艾力尴尬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护人之心实在太过明显。

        瞥了一眼维克伦护女心切的样子后,朴少校哈哈大笑。

        “好团宠。就是,没必要请辞。”

        这时,浮林塔观察到,杨铬飞少尉和埃布尔上尉的表情很微妙。就好像他们也松了口气似的。很奇怪,他们明明不认识自己。

        “但丢失《自由引导人民》,实在是一件重大过失。在追捕过程中,我也发觉我阅历尚浅,并不足以承担总局的重要职位。”

        维克伦上尉不再言语。旁边的努尔艾力上尉也低下了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怪异。烟雾缭绕,呛得浮林塔有些喘不过气。

        “浮林塔中尉,”朴少校终于将烟按灭,“请复述一遍,12月24日晚发生了什么?”

        “在案宗上有更清晰的过程。”

        “不,我不想看。我要听你亲口复述。”

        两边的上尉们纷纷看向浮林塔,四双担忧却好奇的眼睛像四条沉重的锁链。她立正站好,额角的冷汗越来越多,滑到了下巴。

        那一刻,一个声音好像在背后幽幽地响起。

        那不是一个声音,而是一只救援的手,将她从深海拉出了水面。

        ——说谎的时候,试试不要闭眼。

        是的,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将成为事实。

        浮林塔直直地看向少校。

        “在我意识到画被掉包后,已经晚了。我沿着塞纳河跑了很久,才看到了尤洛菲的身影。在快抓住她的时候,她用沾满乙醚的布蒙住了我的脸。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醒来时我倒在桥洞下,身上的笔记本不见了。”

        朴少校死死盯着她的脸:“笔记本。”

        “是的。我想……那就是她所指的,‘警卫司的瑰宝’。”浮林塔连眼睛都没眨。

        会议室内一片哗然。几个上尉面面相觑,满脸疑问,可谁也不敢先说话。

        “你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

        “警务笔记,记录警局各种杂事的。”

        朴少校皱起眉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在寻找什么,可什么都找不到。

        杨铬飞上尉歪了歪头,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气说:“或许是她也不知道要偷什么,就随便拿了个东西走。毕竟你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什么都一样。”

        “这女人行径古怪,很多在我们眼里不值一文的东西,没准到她那里就成珍宝了。”埃布尔上尉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浮林塔没有说话。

        朴少校也没有说话。

        两人静静地对视。

        维克伦和努尔艾力对视一眼,赶紧笑着打圆场:“没事没事,先到此为止。少校您说,停职几天?我们回去让她好好反思。”

        “三天就好。”

        “没问题,谢谢您。”维克伦上尉比简直本人还激动。

        浮林塔犹豫了一下,向少校敬了一礼。

        “是。”

        “那就散会。浮林塔来我办公室。”

        “少校,我的请辞……”

        朴少校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来我办公室,我跟你细说。”

        维克伦上尉担忧的眼神一如既往。他抬起手,想叫住浮林塔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打断了他的动作。

        “各位把茶喝完,别浪费。”

        浮林塔不信。她真不信。少校总是将自己叫到办公室来,却没人怀疑什么。这怎么可能。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一切异样的眼光。

        一定要辞去总局的职务。她抱着如此的决心,跟随少校走进了办公室。

        朴少校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而奢华,暖气打得很足。

        “热不热?”

        “热。”

        “那就把外套脱了。”

        已来过多次的浮林塔也不再推脱,直接脱了外套挂到衣帽架上。然后,她目送少校在办公桌后的真皮座椅上坐下。

        朴少校率先开口了。

        “请辞的事情,你就别想了。你一天在警卫司,你一天就要顶着这个职务。”

        一阵刺骨的冷。

        “您什么意思?”

        “知道为什么杨铬飞和埃布尔那个表情吗?”

        这正是刚才困扰她的那个问题。浮林塔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

        “因为你是用来背锅的!大家都知道尤洛菲抓不到,但终归得有人被问责。本来上尉们在那儿踢皮球,这下好了,你出现了。”

        “为什么是我?”浮林塔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知道它。

        “因为你是第一个抓住她的人,而且只是一个中尉。”

        “所以……”

        “对。就是这样。”

        语气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朴少校叹了口气,将脸埋入双手中。

        浮林塔站在原地,屈辱与愤怒扑向了她。笼子中的困兽开始张牙舞爪,铁棍即将碎裂。她攥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情绪。

        但紧接着,她释然了。如果这职位本就是扭曲的产物,那自己破碎便也无妨。

        朴少校抬起头,重新看向她。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

        “案宗里的,到底是不是实话?”

        “是。”

        朴少校叉起手,丹凤眼犀利地眯起。窗外的天很晴,但她的脸越越来越阴。

        “她要你的警务笔记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

        话一出口,浮林塔惊住了。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自己说这话的声音与语气,轻挑而无辜得就像初生的小猫。

        她意识到了严重的问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

        朴少校从办公椅上弹了起来,冲向浮林塔。每一根毛孔都在扭曲,皱纹也深如直布罗陀海峡,瞳仁充斥着浑浊的黑。她的表情变成了浮林塔从未见过的——惊恐。

        “你这说话方式跟谁学的?”

        “您是什么意思?”浮林塔尽全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闭眼且目不斜视。

        “跟谁学的!说!”

        朴少校抬手捏起了她的下巴,粗暴地用力摇晃,像疯了一般。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绷紧,颤抖。

        “你究竟是谁?”

        浮林塔被捏得生疼,嘴根本无法张开。那双在军队的训练下带有老茧的手指即将捏碎她的头骨。她本能地向后挣扎,却意外地直接挣脱了。少校的力气比自己预想的要小。又或许是自己的力气太大。

        “您冷静一下!”

        听到这样的吼声,朴少校好像才清醒了些许。她大口喘气,如噩梦初醒。

        浮林塔一边揉着脸颊,一边暗暗松了口气。脸颊像留下了两道弹坑,在隐形的战火下作痛。

        “我不是跟谁学的,只是跟您熟了,语言松弛了。”不知不觉中,她已学会熟练撒谎。

        朴少校冷静下来后才自觉失态,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两颊全是汗,嘴唇白如大病初愈。

        “对不起,我失态了。你刚才太像她了。”

        “她?您是说哪个?”

        朴少校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开。那视线好像在躲避什么。不是在躲避自己,而是在躲避一个回忆,浮林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一个熟人。”

        熟人。

        上次在旧欧也是因为一个“熟人”。

        不是朋友,不是同事,也不是陌生人,而是——“熟人”。一个稀有怪异、暧昧不清、亦敌亦友的词语。

        浮林塔开始缺氧,空气都变得不再真实。她很清楚,刚才自己语气中沾染的习惯是受谁影响的。再联想到以前那女人的话与少校的盘问,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可能。只有这个可能。

        她们早就认识了。

        “好了好了,你走吧。”朴少校摆了摆手。这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告别,反常到极点。

        浮林塔没有说话,抬手敬了最后一礼。

        天地变得越来越扭曲。

        越来越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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