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孝子们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白天还没什么，太累了，回到家就睡着了。深夜回到酒店，进到房间，还没走到床前，阮如璋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尽管妻子多年来隔三差五喊头疼，可阮如璋还真没往坏处想，以为只是简单的头疼，加上一点女人的矫情，吃点药多休息就好了，而且几十年来也确实如此。现在突然发生这种事，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二十多年相濡以沫，除了是夫妻，还有一层患难与共的革命友谊在里面。平时在外面不能说不方便说的，回到家都可以跟妻子说；工作上主意不决的时候，妻子是最好的参谋，而且妻子的主意往往都是对的。从政多年，阮如璋朋友遍天下，可像安慧真这样的参谋却只有一个。现在这唯一的参谋生死未卜，阮如璋就像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
另一个睡不着的人是简光亚。几年走动下来，简光亚完全是拿安慧真当亲妈了，甚至比亲妈还亲。在简光亚心里，先不说事业上没有干妈就没有自己的今天，哪怕单纯从生活上说，这个干妈也比亲妈称职一万倍。对自己这个干儿子关心备至不说，对操小玉也是当儿媳一样看待，该教育的教育，该批评的批评。操小玉在干妈的言传身教下，这几年的进步也是突飞猛进，不但穿衣打扮得体了，还有了大局观，会主动去跟安国柱老婆和陈岭南老婆等人联络感情。最难能可贵的是，操小玉前面二十几年都不学习，也是在干妈一次次的敦促下，竟然开始认字了，而且进步巨大，已经能写信看报纸了，就连她二哥操小岭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干妈对简单和简易这两个孙子孙女更是疼爱有加，每次见到两个孩子，无不是欢天喜地，又是抱又是亲的，在外人面前也是“我孙子我孙女”地叫着，毫不避讳，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也都会留到孩子们来的那天，又是买衣裳又是买玩具，生怕两个孩子饿着冻着，打心眼里把两个孩子当亲孙子看待，天底下就没见过这么好的亲戚。还有干妹妹荔荔，也是把一家人当成了亲人，平日联络不断，无话不谈，寒暑假回到家也总是第一时间来串门。两个孩子也无比喜欢这个姑姑，每逢寒暑假，一大半的时间粘着姑姑，又是逛公园又是玩游戏，完完全全就是一家人。唯一的例外就是干爹阮如璋，虽说也认可了这个干儿子，但多多少少心理上还是有层屏障，看不出来，但感觉得到。不过没关系，只要有干妈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现在干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简光亚感觉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辗转反侧睡不着的还有陈岭南。真可谓人比人气死人，仅仅才一年多时间，简光亚就从一个买油漆的个体户一跃成了身家千万的大富豪，以火箭一样的速度赶上了自己。尽管是合作伙伴，可心里还是很难接受。最初自己明明跑到他前面去了，自己的能力不敢说比他简光亚厉害，但也不比他简光亚差呀，怎么就让他赶上了呢。更难以接受的是，简光亚跑到自己前面去也已是不争的事实，原因仅仅在于简光亚是阮如璋的干儿子，而自己只是阮如璋的一个心腹。简光亚能得到的，自己不一定能得到；自己能得到的，简光亚也能得到，这区别也太大了。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运气问题，简光亚的运气就是比自己好。这一次也是一样，就因为简光亚是干儿子，他就有资格在医院表忠心，而自己因为只是心腹，如果也日夜守在医院表忠心，就不伦不类了。还有他老婆操小玉，那个女人也太他妈有心了，其他去医院的人无不是提着各种贵重的营养品，她就熬了一碗粥，结果四两拨千斤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试想一下，阮如璋堂堂市长，他会在乎你几盒营养品么，当然是那碗粥更贴他的心。这也难怪当初操小玉一从河南回来简光亚就把梅梅踹了，要是自己，也会这么干，这么会办事的老婆天底下哪找去！可以预见，不久之后，简光亚的事业又将上一个大台阶。自己如果不想被完全抛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亦步亦趋抱住简光亚这条粗腿——这屌毛如今也算条粗腿了！想到这里，陈岭南万箭穿心。
还有一个睡不着觉的人是郭密。尽管白天在安国柱面前不以为然，其实郭密自己也知道这回是真的把事搞砸了——早晨接到安国柱的电话，本来也是打算第一时间赶去医院的，可出门的时候老婆又一如既往地抱怨，心情大坏。另外又想起自己当上副局长以来，阮如璋不但没有半句祝贺的话，每次见面还不冷不热，心里更是憋屈，因此就直接去上班了，中午又跟兄弟们一起喝了两杯。可以说是完全鬼迷心窍了，领导的爱人在医院生死未仆，没有第一时间赶过去分忧就够说不过去，还喝酒了，这是什么心态，人家会怎么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做了这个副局长，就像吃了屎一样，昏招频出。先是搞了不该搞的赵灿烂，明明知道是个骚货，可一搞就上瘾，搞一次后悔一次，后悔两天又想搞，完全魂不守舍。而且，自从两人发生关系后，后遗症也初现倪端，之前的朋友都在有意疏离自己。这次又犯下这么一个低级错误，即使阮如璋能原谅自己前面犯的那个错误，这次这个错误也绝对不会被原谅。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将功补过，凌晨四点，郭密就赶到了医院。阮如璋还没来。简光亚守在病房。
郭密说这两天你就一直这样在这守着。
简光亚说我还行。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郭密说你去找个地方睡觉罢，这样熬夜不行，这里交给我。
简光亚说没关系。
郭密说走罢，对我还不放心啊。
简光亚心想，你妈的，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不就是做给人家看的么。想归想，简光亚又不能不给郭密这个机会，不然就太不会做人了。
简光亚说行，你多注意点哦，发现不对赶紧叫医生。
郭密说我知道，睡你的去罢。
简光亚没回酒店，在病房门口的走廊凳子上坐了下来。尽管都是表忠诚，但跟郭密不一样，郭密是完完全全做给领导看的，简光亚至少是真心替干爹分忧。简光亚可不傻，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不尽最大努力替干爹分忧，任何的懈怠疏忽都可能让自己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简光亚明白，自己毕竟不是干爹的亲儿子，他什么时候不信任自己了，想一脚踢开，不会半点犹豫。最好的例子就是何必，最初一家人那么喜欢他，可现在呢，基本上被边缘化了。有这样的前车之鉴，简光亚要是再犯一次，那就太不应该了。
天亮后，阮如璋带着劳民回到医院，远远见到走廊上的简光亚，心里“咯噔”一下，疾步走过来，说你干妈怎么样了。
简光亚说老关亲自过来查过两次房，没事——郭副局长在里面守着呢。
阮如璋放下心来，“哦”了一声，说你去睡一觉——公司那边都安排好啦。
简光亚说有陈岭南看着，可以放心。要不白天我叫小玉过来罢。
阮如璋说不用，你别管了，去睡罢。
简光亚说行。
简光亚刚从医院出来，劳民从后面追了出来，说你吃早餐了没有。
简光亚说没有。
劳民说我也没有，要不你给我带两笼小笼包罢，再带两份白粥，要是有包榨菜就更妙了——我肠胃不好，不能空腹。
简光亚说领导吃了没有。
劳民说要不我怎么让你带双份呢，你个傻屌。
简光亚说那我带三份罢。
劳民说两份就够吃了。
简光亚说郭副局长也没吃，你个傻屌。
简光亚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小玉，你白天到医院来。今天会有很多人到医院来，干爹肯定自顾不暇，你在一旁搭把手。
操小玉说行，干妈醒了没。
简光亚说还没。你别把孩子也带来，家里的事你都安排好，就你一个人来。另外你找个时间去给我买个家用摄像机，记得买贵点的。
操小玉说买那玩意干啥。
简光亚说《新白娘子传奇》我就看到第二十六集，你帮我把后面的全部录下来，等我有空了回家再看。
操小玉说成。
简光亚说白素贞放出来了没有。
操小玉说还没有，那啥，那死法海……
简光亚说你别说了，等我回去自己看。记得哦，买个好一点的，全部录下来。录的时候叫孩子们走开，录清楚一点。
操小玉说我知道了。
简光亚说那我挂了。
操小玉说先别挂先别挂，我还有事。
简光亚说什么事。
操小玉说老公你忘啦，我娘跟我三哥三嫂带着简书后天就到龙踞了，咋办。
简光亚说你叫他们推迟个把月动身，我最近哪有空。
操小玉说你告诉我咋通知，来得及么——老家又没电话。
简光亚说那你自己安排好，别拿这些破事来烦我，我都快累死了。
所以这里又要说一下操小玉的娘家人。
要说起来，简光亚是真心不喜欢操小玉娘家那几个哥哥，感觉一个比一个拧巴。
首先是大舅哥操小柱。每年给他们寄钱寄物，最开始是供老大读书，如今搞得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要供。钱倒是小事，再多供几个对如今的简光亚来说也不在话下。问题不在钱上，问题在帮了他还没落下好，还要听他的闲言碎语，就因为去年掏了两万块钱给老丈人盖了新房。结果操小柱不答应了，理由是父亲跟老三操小猛没有分家，盖起来的新房其实就等于是老三的。简光亚想，我他妈管它是谁的，我只是希望我女儿在那能住的舒服点，至少不能让她像那年一样挨冻。操小柱却不这么想，一口咬定妹夫偏心，每次在信里都要说上几句风凉话。他好像完全不会算账，妹夫这几年帮他供几个孩子上学，刚开始一年下来一两千，如今一年五六千。而且，最大的孩子刚上高中，最小的还在读小学，接下来妹夫还要帮他供很多年，这件事他又觉得理所当然。
然后是二舅哥操小岭。简光亚跟操小玉结婚都这么多年了，孩子都四个了，按理说操小岭作为哥哥早就该放下成见了。可是操小岭不，第一印象对他无比重要，就因为最初对这个妹夫有成见，至今还是有成见。你说不跟他走动罢，又说不过去，因为都在龙踞安家了，逢年过节不串门显得生分。可问题是你跟他走动，他却不跟你走动，从两人结婚到眼下，他总共也没来过家里几次。还端架子，装文化人，故作清高。他要真是知识分子那也情有可原，问题是他又不是，初中毕业，除了脸上挎副近视眼镜，跟文化人完全不挨着。
最后是三舅哥操小猛两口子，那更是一对活宝。而且夫妻俩破了个记录，是村里第一对夫妻双双被刑拘的人——把全村人用电的一个变压器给偷了（操小猛会电工）。案子第二天就破了，两口子被抓进去关了半年。说他们脑子笨嘛，小聪明比谁都多，一会一个主意。操小玉脑子笨，可操小玉勤快，也无害，而且操小玉知道自己脑子笨。那两口子脑子笨，还懒惰，而且还不自知，这就很要命了。更要命的是，这对即懒惰又有害的玩意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接下来要来龙踞投靠妹夫了。简光亚前面收留了简光仔和简翠萍两个麻烦，现在又来一对，想起来都心惊肉跳。可又不能叫他们别来，因为操小玉最近几次回娘家都是披金戴银打扮得跟个省亲台胞一样，全村都知道她嫁了个有能耐的把式。这种情况下，操小猛作为操小玉的亲哥哥，又是第一个提出要来龙踞投靠妹夫的人，如果简光亚反对，首先操小玉就不答应。操小玉也确实理由充分——你简光亚收留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怎么我操小玉的娘家人就不是家人啦？其他事都好说，这个事在操小玉那里没得商量，因为这关乎到她操小玉在老家的声誉。因此也正应了那句话，能力多大，责任就多大——麻烦也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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