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次日天还未亮,元茵便醒来了,她不是自然清醒的,而是觉得喉咙发痒发甜,止不住咳嗽,硬生生咳醒的。
昏黑中,她抓过床边备着的帕子,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随后撑着床沿,晃悠悠地准备下床点灯。
然而刚走了没两步,她眼前一黑,撞上屏风,整个人“扑通”一声,摔落在地。
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神,直至眼睛可以瞧见一些光亮了,元茵才摸着春凳,手脚并用地爬起了身。
她来到桌前,点上蜡烛。
豆大的灯火轻轻摇晃。
元茵佝偻着腰,又咳了几声,拿起帕子,借着油灯一看,发现上面果然都是血。
她抬起双手,捧着脑袋,艰难地深吸了口气。
这方子到底是哪出问题了?
在椅子上静坐了一阵,元茵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随即起身来到外间,蹲下身,在一堆瓶瓶罐罐的药材里翻找,同时搬过医书册子,仔细研读。
一直看到天完全亮了,她才略微有点头绪。
她将新写的药方塞进衣袖中的暗袋里,而后裹好绢布,拿上几件换洗的衣物,匆匆出门去了。
按约定,荀先生会在前厅等她。
穿过冷冷清清的庭院,元茵转过身,余光里,忽的瞥见一道红色的淡影。
卫羡正站在长廊上,身上穿着官服,腰间系着玉腰带,不知是要出去,还是刚从外边回来。
日光斜斜落下,照在他脸上,他长睫微动,浓密黑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淡的暗影,更衬得他眸色幽深。
两人四目相接。
元茵脚步一顿,平静以对。
晨风轻轻拂过,将头顶上的枝叶吹得沙沙作响。
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谁也没说一句话。
时间仿佛凝滞住了。
元茵觉得很奇怪,原来她看他,会怕,会怨,会恨,可到如今,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想,是不是人之将死,一切也会随之看淡释然。
“公主。”卫羡开了口,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元茵淡淡道:“大司马莫不是想拦着我,不让我出府吧?”
卫羡翕动嘴唇,却没做声。
元茵忍不住道:“我如今染了时疫,留在府中,稍不注意就会传给大家,也会传给你,你让我走,我得去疫人坊,帮那些病患诊治。”
她委实不明白卫羡是怎么想的?
留她个祸患在身边,是想以毒攻毒么?
她接着道:“我不会趁机逃走的,我就在平陵城待着……万一我真死在外头了,也不用你动手,你也不会背负杀妻的骂名,岂不正好……”
“你胡说什么!”
卫羡手指紧绷,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声音。
元茵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脾气,他一直喜怒不形于色,所有情绪似乎都藏在那双眼里了,很淡很淡,没有人能看懂,而他说起话来,大多也是调子平平,毫无起伏的。
如今突然见他失了态,元茵不由愣了愣,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我……”
卫羡闭目片刻,恢复镇定,声色暗哑道:“你会好的,你好了以后——”
他低下头,眸底波澜暗涌,“我送你出城,天南地北,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元茵心中一动,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但不得不说,他给的允诺确实挺诱人的。
只是,她扯了扯唇角,轻笑了下,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她自己的身体,她太清楚了。
她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能活几日,得看天意了。
“大司马可要说话算话。”元茵轻描淡写道:“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没再多做停留,径直往前走。
卫羡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双手。
他克制自己不要追上去。
四周寂静无声。
他动了动唇,近乎呢喃地吐出两个字。
“元茵。”
轻不可闻。
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听得见。
车轮颠簸,马蹄踏踏。
元茵一路疾驰,不多时,马车便在疫人坊外停了下来。
荀先生扶了扶歪掉的冠帽,颤巍巍地爬下马车。
疫人坊外守备戒严。
一批批病患被送入,一具具尸首被抬出。
每个人皆是死气沉沉的,脸上麻木得没有一点表情。
元茵刚一走近,就有士兵上前迎接,士兵领着她同荀先生进了疫人坊。
坊内,烟火缭绕,门边床尾都在不停烧着裹有艾叶苍术的绵纸卷筒,炉子上也在不断煮着浓郁苦涩的汤药。
再往里走些,元茵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个个面容青灰,神色恹恹,一双眼暗淡得没有半点光彩。
他们或站或躺,蜷缩成一团,咳嗽声此起彼伏。
“公主!”
不知是谁先认出了元茵,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
人群齐齐转过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元茵,似是不敢相信琼枝玉叶,高高在上的公主,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拜见公主。”众人不约而同地跪成一地,向元茵磕头。
元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脚底发软,须得扶着门槛方能稳定身形。
“你们都起来吧。”元茵温言道:“大家身子不适,没必要顾及这些虚礼。”
众人闻言,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敢问公主为何会到这里来?”有个老者问出众人心中所惑。
元茵没有隐瞒,“我也不慎染了疫病,来这同大家一块治疗。”
这下众人更是不解了,公主即便是患了病,大有名医在旁伺候,何苦来这种地方,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挤在一块,万一加重病情,那可如何是好?
元茵看出了他们的茫然,缓缓解释道:“我原来学了些医术,对疫病这方面略有些了解,所以想过来帮帮忙,看看大家的情况,再同医官们一块想想法子。”
众人震撼不已。
公主来这里,竟是为了救他们!
他们哆嗦着嘴唇,神情万分激动。
有救了!有救了!
公主果真就同传闻中那般,是他们大魏的希望,是他们万民的福星。
只可惜公主不是男子,不然必定是个良君。
众人兴致高涨,他们虽尚未吃下一剂良药,但都莫名觉得有了一股气力。
元茵看着他们,坚定道:“大家莫要惊慌,也莫要绝望,这病不是不治之症,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同医官们一起找出法子救大家的。”
众人含泪点头。
元茵环顾一圈,交待了几句,“大家把窗子推开,须得保持屋内空气流通顺畅……还有男女得分开居住,每人每日都要洗药浴,熏衣物……”
众人连连应是。
元茵转头,看向一旁的士兵,“你同厨房,或是负责吃食这块的人说,不管烧什么东西,都得烧熟烧透了,切忌送些生冷杂食过来,且不可让大家饥饱无常……尤其注意饮水,必须要先消毒,再煮沸,不可松懈……”
士兵点点头,领命而去。
到了午时,房间就分好了,男人住在东面,女人住在西面,医官住在北面,一些病得极重的病患单独住在南面。
元茵则在池塘边有一间独立的木屋,但她很少在那儿睡。
这天下午开始,她除了定时会出门观察病患的身体状况外,其余大多时间都在药房里待着。
她每日煎药试药,有时无碍,有时流血狂流,呕血不止,甚至失明半日。
不过她都无心顾虑,那么多条人命背在身上,她真的一刻也不敢耽误。
在此期间,医官们也忙得焦头烂额,鲜少休息过,到后来,有几个也不慎染病倒下了。
没有人敢抱怨什么,但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又再次一点一点滋生了。
元茵看着众人不安的神情,更是半分痛苦也不敢显露。
她咬咬牙,强撑着,又猫回了药房里。
药方内暗无天日,她低着头,躬着腰,鼻腔内浸满了药味,眼尾被烟熏得发疼。
她揉了揉眼,转头,看着屋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禁会想,如今疫人坊外会是什么情形?
卫羡应该控制得很好吧,毕竟送进坊内的人越来越少了。
她摇摇头,赶紧收回心绪,继续煎药。
如此日复一日,小半个月后,元茵在各方指点下,总算配出了疗效最佳的方子。
此方几经多番试验,在确认没有差错后,才敢拿给病患们用。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病患们的情况终于渐渐有所好转。
然而元茵却彻底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荀先生给她喂药喂粥,她吃进去一半,立马吐了出来,连带着大量黑血。
她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费力牵出一点笑,“先生,够了,没有用的。”
她的五脏六腑,皆已毁坏了。
众人见状,纷纷掩面痛哭,跪地祈求。
“公主!”
“老天啊!求求你!救救公主吧!”
“救命啊!救救公主啊!”
……
元茵本来没有什么感觉的,她虽不想死,但她并不怕死,她早就已经接受这一天的到来了。
可听见众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心中一动,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你……”她声音飘渺道:“你们……莫要难过……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们能活下来……”
众人哽咽痛哭,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累了……”元茵一张口,血又涌了出来,染了她半张脸。
荀先生小心翼翼地拿起帕子,替她擦脸。
“荀先生……我死后……你将我的尸首烧了罢……”
荀先生惶恐道:“烧尸乃大不敬之举,且有明令禁止,万万不可啊公主。”
众人闻言,也在旁附和,“万万不可啊公主,人死后,一定要入土为安的,尸骨烧没了,哪能安息啊!”
元茵抬起手,紧紧抓着荀先生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荀先生……焚尸可防疫病……再扩散……必须烧……先烧我的……百姓们才……才不会有异言……”
荀先生怔了怔,一时没回话。
元茵静静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松开手,用尽最后一口气,轻飘飘道:“罢了。”
荀先生避开她的视线,沉声道:“公主,您再撑一撑,老夫一定会想法子的。”
这话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信。
元茵从鼻腔里嗯出一声。
众人见她满脸倦意,不好再打搅她,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公主,老夫晚些时候再过来。”荀先生放下帕子,沉默了一瞬,试探着道:“届时大司马也会过来,您——”
元茵闭上眼,“我累了。”
“好。”荀先生没再说什么,端着药碗,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
在门掩上的那刻,元茵睁开了眼。
她望着虚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极速流失。
她太累了,累得连眼都睁不开。
可她不得不睁眼。
她怕下一刻自己就醒不过来了。
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元茵趔趔趄趄地走到屋外。
夜风萧萧,天色泛黑。
她抬起眼,看着漫天繁星,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
片刻后,她从厨房里拿了罐油回来,细细倒在屋里各个角落,而后毫不犹豫地点了一把火。
很快,火舌肆虐,将每一处都舔透了。
小小的木屋烧成了个大大的火球。
元茵静静站在屋里。
屋外惊惧声哭喊声接连不断响起。
“公主!”
“快救火啊!公主还在里头!”
“公主!!快出来啊!公主!!!”
……
“元茵!”
一道凄厉的声音骤然在其中响起。
元茵蓦地一怔。
谁在叫她?这里谁会知道她原来的名字?
她好奇地转过脸。
茫茫火光外,卫羡正不管不顾地朝木屋这跑来。
旁人死死拦下了他。
他拼命挣脱,奈何根本挣脱不开。
“元茵!快出来!”
他的声音飘荡在风里,支离破碎。
元茵愣了愣。
他是在难过么?
他怎么会难过呢?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而难过了?
还有,他认识她么?
自入平陵城以来,除了皇后,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原本的名字,连父皇也不曾过问。
他是如何知道她叫元茵的?
“元茵!”
“元茵!”
“元茵!回来!”
他这样悲戚地嘶喊她的名字,一声声,字字如啼血,听她心尖发颤。
她张了张嘴,浓烟滚滚,熏得她双眼涩痛。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流泪,可她看到卫羡流泪了。
面具背后,那常年没有温度的眼,在火光的照映下,莹莹发亮。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身旁的人,疯了似的向她跑来。
与此同时,一根烧断的横木“啪”地一声,狠狠砸下,压在了元茵身上。
她瞬间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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