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蔷薇
下午五点多,宋初梨先送了宋苗回家,才回了江家别墅。
江训一般晚饭都需要应酬,这个点家里平常就只有她跟叶嫂两个人。
宋初梨丢了包脱了鞋,斜靠在沙发上。小腹传来一阵绞痛,她很清楚,这是紧急避孕药的常见副作用。
“叶嫂,我想喝点水。”她低低叫道。
叶嫂没有回应,半晌,只听有人下了楼。
倒水的咕噜声,脚步声,水杯搁在茶几清脆的咯哒声。
再然后,只感觉身旁的沙发陷了一半进去。
“谢谢。”宋初梨撑着坐起来喝水,睁开眼却看见旁边坐的居然是江训。
“阿训?!”她说着,水喝到一半呛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江训抽了几张面纸帮她擦脸:“这么惊讶啊?今天公司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
也许是可怜她身体不适,江训的动作温柔了很多。帮她解下围巾,脱下外套,又盖了一条毛毯在她身上。
一切做完,他半蹲下来,用手背拭她的额头,手心手背摸了半天,接着索性凑上去,和她额头相贴。
“也没发烧啊。”江训自言自语,正想起身去拿温度计,却被宋初梨一把扯住。
距离被陡然拉近。
两人鼻尖蹭着鼻尖,脸庞挨着脸庞,连彼此的吐息都听得分明。
“阿训。”宋初梨叫他。
“嗯。”
“阿训。”她又叫他。
江训叹了口气:“在呢。”
接着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是苗苗体检结果不太好?”
宋初梨愣了一瞬,摇了摇头。
小腹里又在倒海翻江。
头痛欲裂中,她扶正江训的头,双手遮住他的眼睛,将唇贴在他微张的嘴上。
没了视觉,触觉的感受就更强烈。
江训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是宋初梨第一次吻他。
说实话,她不太会接吻,唇只是单薄又若即若离地和他相接,没有半点勾引或挑逗。又或者,她其实本就不打算吻他,只是因为太累,想靠着他,于是碰上了他的嘴。
但江训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她的吻,也没有离开她的唇。
未及,有什么划过,他唇上变得湿润。
是她的泪。
再然后,他听见她说。
“江训,对不起。”
江训没有追问,沉默着将宋初梨覆在他眼上的手拿开,等到她的泪堪堪止住,才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停留在她左手腕的疤上。
捕捉到他的目光。
“上次你说要帮我纹身,”宋初梨于是摸着左手问,“还作数吗?”
江训点点头,上次那套纹身器具他已命人从江家老宅拿了过来。
“会有些疼。”江训说,“但别怕。”
“疼,就再哭出来。”他弯下腰,用指腹擦擦宋初梨的脸,顺着她的泪痕一路吻上去,“我会,再哄你。”
书房里,宋初梨半倚在一张长椅上。江训坐在一方矮凳上,正在给针擦酒精。
江训的书房宋初梨甚至比叶嫂进来的都少。宋家江家有时生意会有合作、重叠、甚至竞争,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事发生,关于公事,她几乎从不过问。
所以这也是宋初梨第一次看见江训摆在书桌上的照片——一张他们的结婚照。
他们是两年前的春天结的婚,在一个丁香花盛开的日子。那天榕城大大小小的纸媒和社交媒体,首页主版都是这张照片和关于这场世纪婚礼的报道。
故事再往前推半年,江家要给江训相亲的消息传遍整个榕城上流圈。作为整个榕城最顶级没有之一的钻石王老五,江训无疑是全榕城适龄少女的最佳老公人选。无数人家通过各种途径给江家递帖子,宋家也不例外,曲萍还找人把宋初梨和江训的相亲特意安排在了圣诞节。
想起那天,宋初梨不自觉蜷了手,换来的是江训的一声“别动”。
垂眸,她才发现他已经在她手上刺了很久,一朵极小的蔷薇快要完成。江训技术极好,宋初梨根本感觉不到多少疼。
“阿训,还记得我们相亲那天吗?”宋初梨于是开口问。
“嗯。”江训随口一答,“那天你让我等了七个小时,想忘掉也难啊。”
“因为做了个手术,所以迟到了。”宋初梨说,彼时她是榕城医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治医生,心外科又是外科活最多最累的科,一场手术超过十二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猜到了。”江训说着,对那时她身上的血腥气还记忆犹新。
“是场很大的手术。肺移植科、麻醉科、重症医学科都在。”纹身针此时落在离静脉很近的地方,终于有点疼了,但宋初梨还是下意识地忍住,“患者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合并肺动脉高压的孕妇,孕30周。要救活她,我们需要先做刨腹产,后做心脏修补,最后做肺移植。”
“……”江训眉心一跳,手上的针也抖了抖:“这种心脏病病人根本不能怀孕吧,你们医院还敢给她做手术,疯了?”
宋初梨哽了下:“确实是不该做的。孕妇如果在围产期死亡是大事,是要上报到省卫生厅去的。但那个孕妇刚怀孕时拿着免责书去求老师,磨了两周,老师心软,也就答应了。”
“后来孕妇在我们医院住了快半年的院,和我也就很熟。知道我因为每天都要上刀睡不好,她就在病床上绣枕套给我,送我她老家的枕头,说这是她们那儿的麦子,睡得香。”
“手术前一天,老师在科室不小心被玻璃割破了手。但那时其他科室都已经准备好,不可能改时间了,于是老师选了我替他主刀。病人和病人家属也同意了,那女人还一脸喜气地说我的八字和她的相合,我比老师更适合给她做手术。”
宋初梨盯着手臂上已经成型的蔷薇纹身继续说:“阿训,手术是凌晨开始的,我在休息区候场,器械护士正在给我穿手术服,我看着她的孩子被剖出来,小小的,还没有我手臂粗。当时我就在想,她为了个这么个小东西,值得吗?”
刺青已经完成,江训正在给宋初梨擦手,听到她这么形容那个孩子,停顿了一下。
但宋初梨并没有注意到,只是一味地倾诉着:“孩子一脱离母体,她的各项指标开始狂降。上了各种措施稳住后,我给她开胸。我从没流过那么多汗,巡回护士一直在给我换毛巾,我用了十几条纱布才勉强止住她的出血点。两个小时后,我给她修补好了心脏。”
“阿训,你知道吗?我以前无比盼望有这种疑难手术给我做,可是真的遇到了,我唯一的感觉只是累。”
“我知道。”大概猜出故事的后续,江训握住她的手,“阿梨,剩下的明天再讲好不好?”
宋初梨只是摇头,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她今天似乎特别的主动,一个倾身就勾住江训脖颈,扑在他怀里。
“你让我说完好不好?”
江训抚着她的背,索性替她说:“她死了对不对,她还是死在了肺移植的手术台上,对吗?”
宋初梨沉默着,但从她肩颈间剧烈的抖动,江训知道,他没猜错。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宋初梨拽着江训的衬衣,将他的领子揉成一团褶皱,“可为什么,我还是救不了她。”
“好阿梨。”他抱紧她,“她只是你的一个病人。”
宋初梨却还是执拗地摇着头。
“可是我睡了她给我的枕头。托她的福,我睡得很好,那她就不再是单纯的我的病人。”
“宋初梨,你看着我。”江训扳起宋初梨的头,“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的,其实我不是那种会自责的人。”宋初梨乖巧地盯着他,“我甚至想过,要是她是死在我手里就好了,这样我都不会那么难过。”
“……”
两相沉默着,宋初梨突然笑了,捏了捏他的耳朵。
“阿训,我说的话虽然很奇怪,但我知道你听得懂。”
被他抱着,宋初梨第一次觉得,江训身上的杉木香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亲近。
“知道她手术失败后,我马不停蹄地去见了你。之所以那么做,就是希望有人同我说一句,宋医生,你就是要拿一辈子手术刀的。只要有人这么说,那我就会再拿起手术刀,一辈子的。”
“可你偏偏跟我说,说我不做医生也可以。”
“不做医生,做我的太太,也可以。我当时应该是想这么说。”江训意味不明地接了这么一句。
宋初梨眼光落在桌面那张结婚照上,随后直起身:“所以我嫁给你了。所有人都说是你选择了我,可其实,我也选择了你。”
“阿训,你知道吗?”宋初梨戳戳江训骨骼感极强的脸颊,“虽然你很少对我笑,但你笑起来的时候,右侧脸颊其实是有一个梨涡的。”
闻言,江训不太自然笑了一下,于是右半侧脸上那个梨涡也就若隐若现了一秒钟。不知为何,他觉得宋初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奇怪。明明是看着自己,但眼神里却只有空洞。
“所以,那个孕妇成了我最后一个病人。”宋初梨的语气已经回归平静,像是故事讲完,就迅速抽离了情绪,“我的最后一个病人,死了。”
“嗯。”江训从容望着她,“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宋初梨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株刚刚纹好的蔷薇,百感交集。
黑色的雪山蔷薇,掩盖了以往的那些自残疤痕。却又仿佛与它们交织在一起,融进她的血脉,让她一辈子都再也挣脱不了。
她轻轻说——
“阿训,我的第一个病人,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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