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学万人敌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笨笨”成长许多,有大狗般大小。能站个东西骑半大马儿的许乐非常高兴,时常带它和大狗出去转圈,等着自己有乘它追逐的一天。这时,余山汉怕他野起来不回家,次日不让自己跟着就随别人乱跑,就会叫上段晚容,紧紧跟在后面。
他们把四处走动叫遛马。
这天,随着市场的扩大和政治版图的扩伸,越来越繁荣的街上竟开了家歌舞堂馆。几人走过这里,听到悠扬的乐器,看到许多稀奇的殷实的汉子泊了马车来看,就停下看一看。
许乐伸头发问,余山汉也只知道是乐器,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发出来的。他怕好奇的许乐缠着不肯走,就早一步把许乐从人家的车马辕上扯下。
许乐扭了几扭头,直到看到前面不远聚集了一群穿着短衣的穷汉,在一截草棚下敲刀低歌才转移注意力。
余山汉看着他们,发起一阵感慨,也不管身畔是大人还是孩子,就说:“以前咱雍人质朴重武,以击刀剑和歌为乐,因而男人们打仗无人愿意背后受伤,这才拥有天下无敌的铁骑和锐士,称霸天下!可惜呀,如今却贪于安逸享乐,时常被游牧人骚扰。”
段晚容抬抬头,疑惑地看看,继而听到跑到前面的许乐愉快地喊:“快看。一个人在弹木头,好奇怪呀!”撇撇嘴巴,嚷他:“什么都要去看!是敲木头的呀,还不如回家?!”
余山汉分神一听,耳边游了几丝萧萧琴音,再一看,一名修身的艺人忘情地抚琴,灰白的头发时候随着节奏摆动。
明显,周围是琴声激起的共鸣。
这人一定是落难的贵族,这份上了还抱着那高雅的劲儿,余山汉心里这么想,便走到跟前,看准一个黑瓦罐,投了点钱,叹气说:“我也听不懂,见你也是背井离乡,奉劝你一句,丢了这玩意,用手脚力气养活自己吧!这里哪有人听得懂呢?”
“谢了!听不懂才有钱赚!”艺人停住琴声,一张苍悴发白而又有皱纹的面孔呈露,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即客客气气又拒人于千里之外,说道,“我又不是歌伎,能回头做个良家人?!劝当劝之劝,是为可劝!”
余山汉讷讷一笑,见许乐弯腰摸了人家的琴,连忙扯了一把,说:“别乱摸人家的东西!”
许乐使劲挣着身子,好奇地问那艺人:“你会万人敌吗?!阿叔刚才说,男人们敲兵器唱歌,打仗就不愿意让背后受伤,你能让他们敲打兵器,一定会万人敌!”
老艺人猛地一睁眼睛,现出几丝吃惊,几丝寒光,极为吓人。余山汉连忙又扯许乐,许乐却跟他急,吼嚷:“你怎么老拉我走!我想学学怎么摸这木头绳,还要学万人敌。他让摸,摸不坏。我偷偷拽过的马头琴,十几斤,还能拉。现在,我光摸摸!”
段晚容也来扯一手,脆脆地喊:“你又闹着不走了!他什么都不会——学摸木头能吃吗,能喝吗?看我怎么告诉你阿爸。”
大狗幸灾乐祸地伸着舌头,围绕着老艺人边转,疑惑地嗅。
老艺人只一动不动地坐着,白发的长发从面部垂下,让人忽然看不清他的年纪和相貌。
他满怀情感地摩挲琴弦,展露出来的手指长而健。
余山汉歉意地冲人家赔礼,携了许乐几携,见他红着眼睛挣,只好放下,口里叫着“好好好”,说:“咱就在这玩一会!”
一老一小在一大一小的注视下徜徉相望,像是在比拼耐性。
许乐见对方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个,熬不住话,提起自己的弯指头,勾了几勾,也是为了挤兑余山汉,愤愤说:“我阿叔说摸摸你的木头,能摸坏。摸得坏吗?”
老头朝余山汉笑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摸是摸不坏,就怕你偷偷地拽!”
许乐老脸通红,却试着摆出凶恶相,拧了眉头,往前走出一步,吓唬说:“信不信,我说拽就拽。只剩一个罐,让你还盛钱?”
“那就找你阿爸赔。”段晚容飞快地接话,“看他到哪买!”
“我阿爸不在镇上,他又没有马,怎么去?!”许乐气呼呼地扭头,很烦段晚容乱说。
老人笑眯眯地,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琴子,只是鼓励许乐说:“那你拽断它吧!连罐也打碎。想想吧,你拽了摔了,我只能去你家吃饭!”
许乐犹豫,踌躇,围着琴和罐转了一转又一转,想打碎,怕别人也没有许诺一定去,未必去,说不定,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怪木头,学不成摸木头了。不打碎呢,没有面子,面前老头还就这一堆,带理不理。
他走到第五圈也没有想出丁点法儿,只是越来越佩服老头,心想:他怎么知道我不敢拽,也不敢摔?
一旁有人来看,只见一个小孩绕着老艺人转圈,问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想摔人家的东西,却被人家难住了,再一问问题,却是老头让他拽自己的琴弦,摔自己的瓦罐,先是哑然不语,而后发言。
眼看周围鼓励的也有,茫然的也有,奇怪的也有,苦想有什么玄机的也有,余山汉和段晚容不用转脸,就能听他们发出各样的见解,真是丢死人了,只好一遍一遍地督促许乐:“咱们走吧。”
许乐转呀转,转呀转,竟是不停了。
老头等了一段时机,便又问:“你摔不摔?拽不拽?天色不早,不能耽误我找个地方喝酒!”
许乐边转圈边嘟囔说:“我家的酒都是好酒!还有地方住!”
段晚容上去就拽他的后衣,见差点把他拽倒,回头给余山汉嚷:“快让他走吧,他都转晕了!看没出息的。”
老人说:“人家不是没出息,而是不敢了!”
许乐羞恼,一回头转了个圈,想也不想掏把刀子,吓了余山汉一跳。可他只喊了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去拉,许乐就眼明手快地在琴上刻了条大口子,扯着一根弦猛地往后拉,到老人抢不到琴的地方说:“坏了,坏了。得赔你,怎么办?去我家吧,我攒钱赔给你!”
“没有坏!”老人微笑,“不过是多了条口子!用的着赔吗?!不用赔的。要是你非要赔呢,改天牵头羊过来,赔我好了!”
许乐无奈,只好恭恭敬敬地放回琴,垂头丧气地扯过余山汉递来的手,执住自己的小马缰离开,边走边回头,一遍一遍地给余山汉说:“他能做我的先生。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先生!你明天回家,让我阿妈去请他!不行,我阿妈也不一定知道该不该砸了他的木头琴,可等我阿爸回来,怕他就找不到了!”
段晚容回头看看,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老人贪婪地在瓦罐里数钱,和许乐数钱的姿势一模一样,不由撇了撇嘴吧问:“你刚才砸了他的木头梆子?!他一定缠着咱们赔钱了!”
许乐的头又低下几分,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的木头梆子琴,要是他生气,偏偏不理不睬怎么办?”
“你怕赔钱,顶多值一两只羊!”段晚容露着尖牙,用大孩子的口气训,“上山砍片木头,我们自己做!”
余山汉笑道:“那哪做得出来?”
他也越来越觉得这老人不一般,尤其是回自己话时的告白,叹气说:“也难得有难住你的人。砸了人家也未必在乎,不砸,也没法打破那堵墙。我看还是让我回头给你母亲说说,咱去请他,花大钱请他!”
“到哪去找那么多钱?”许乐发愁地说。
他回到家里也不休息,也不再钻研自己稀奇古怪的书,就地解了只羊牵到人前,一刻也不停地把旁人当成那老人,练习第二天该怎么说话。用了不在乎后用凶恶,用了凶恶又用温柔……却都不太满意,可大伙都说行了行了。他只好把羊拴在炕边,自己睡觉去!
等他睡着后,雅塔梅大姐悄无声息地把羊牵到门外。
※※※※
次日,许乐醒来到便找自己挑出来的羊儿,课也不上就拽着出门,早早去到地方,等那艺人的出现。四处人过了又过,不断问这个牵羊的小孩是不是拿羊换东西。
余山汉稍后赶到,拉他,他也不动。就硬着脚爪苦等。
眼睛揉了又揉,眉头越缩越紧,却始终不见那卖艺的老人再来。
余山汉不忍心,也把眼睛移到空中,眼看日头从东方露头到半树高,再到高挂东山,就略为惋惜地劝许乐说:“今天不逢集。人家怕是不会来了!学堂里的课业都要结束了,你回去,我在这替你等吧。”
许乐失落极了,把羊递给余山汉,扭头回去。他一路走得疲赖,转过弯看到有萨满说唱,干脆就堆坐在那儿听。听了一段,怀着颓心又走,走不多远躺倒在一个狗窝样的草垛边睡了一觉。到午后才回家,回去吃饭的余山汉已等了他半晌,见面就说:“许乐呀,人家都说了,他逢集才会去。咱别急,等两天。”
许乐一听,眼睛立刻红了,却不闹也不吭。余山汉看他这样子,心里犯疼,也没问他去哪了,领到屋里就让他吃饭,吃完饭和段晚容一起上学。
段晚容还在给收拾里外的大姐们说那艺人的不是,说许乐见什么就想学什么,一说,许乐就用脚踢她。
踢恼了,段晚容把一块咬不动的筋骨扔在他头上,砸出一声“啊呀”。
许乐吃这一砸,也连忙找骨头和筋块,发觉骨头上都包着肉,只好拿起来咬吃,吃了两下竟然冲段晚容扑哧一笑,说:“等着吧。我还没吃饭呢,你却吃饱了!看你还拿什么砸我!”
段晚容怒气冲冲也不过是嫌他自找难受,见他笑又后悔那一骨头,很想替他擦擦那片没毛覆盖的头皮,但还是拗不过脸,一转身,气昂昂地走掉。
旁人都假意地呵斥,要许乐吃快一点,拿骨头追过去报仇。许乐抱了两块带骨头的肉走了。两个闲阿姐边收拾边说:“这孩子脾气好。你说晚容那丫,还要许乐让她?真是白大了!”
正说着,余山汉大声的说话声传来。
雅塔梅探头出去,看到许经纬带着一个人回了镇上,马正在被拴,连忙迎上去说:“正说呢,许乐一点精神头都没有,让余大哥给他请先生请不来,吃了一嘴闷饭!刚走!”
“一个卖琴艺的老人!昨去街上,碰到他在那儿弹琴,一大群跑远路的茶客敲桌子打板凳。许乐就觉得人家了不起,非说人家会摸木头,会什么‘万人敌’!”余山汉说。接着又把人家怎么难住许乐的事儿讲给许经纬听:“这也怪,他知道许乐只是表面霸道,不是那种娇惯坏的孩子,就让许乐砸就砸吧,砸了反而可能来家里吃饭不走!把许乐给难为了。”
许经纬说:“我看他是小聪明玩过头了!你觉得那个琴师怎么样?我看人家揣透了他的心态,反想要他这个徒弟。我晚上回来吃饭,到时好好给许乐个法儿。”
雅塔梅说:“什么怎么样?晚容那丫头一个劲地说许乐见什么想学什么!我看也不是没一点道理。他是长生天给的智根太多,看到没看到的事就新鲜。冷一冷,热情就过去了!木头上几根弦的我就会,改天我教他弹!”
许经纬看她都拍了胸口保证,微笑不语。
主公回来,余山汉也没有心再去集市看看,就把这事搁下。
傍晚,段晚容砰砰地打门,气呼呼地领了发愣的许乐进院,大声说:“阿叔,你管不管,许乐他又去等了!等是等到了,人家怪他不讲信用,说不想赔羊就不赔,为什么说赔却不带上。许乐张口就说,明天带两只!看他第两天就想把他家的羊都给那个老骗子!”
余山汉还在陪许经纬说话,听她这么一喊,只好笑笑,说:“你看!许乐心都拐到这上面去了。”说完,他大步迈出去问:“许乐,他怎么说的,有没有说来教你?”
许乐摇摇头,不吭不响又想去逮羊。
“那你也不问?”段晚容厉害地问他,嚷道,“两只羊都给了,你怎么不问问?”
“我答应给他羊!”许乐低着头,也知道两只羊也是父母的血汗,声音像蝇子嗡,“我说话算话,他总会来教我的吧?”
“给了就给了。你看谁过来了?”余山汉大笑着。
许乐一抬头就看到了他后面站了阿爸,连忙嘿嘿地笑,跑过去搂了腿。
许经纬把他抱住,转身进屋,教训说:“人的小聪明多了,大智慧就少!给阿爸说说,你为什么不砸他的琴,或者说你为什么不诚心诚意地求人家教你?”
“琴?不是宝贝?很好看,上面还有花纹。他只是说我砸了,他可能会教我!万一心疼,他本来可以教我得,却不教我了呢?求一求就行吗?要是不行呢?给三叔说说吧,给我点大钱,用大钱请他!”许乐可怜兮兮地说,眼睛又红了。
“你记住,真正的英雄豪杰、无双贤士是不稀罕钱财的。你看看,砸你不敢砸,求又怕丢脸,怕人家开口拒绝,就什么也不做好了!”许经纬说,“什么也不做,坐在家里,人家肯定打听你家在哪,然后风尘仆仆地跑来就说:‘许乐,我来教你学琴。’对不对?”
“不对!”许乐这还是知道的。
“做事前想想可以。可只一味想十全十美的好法子,而不敢用牛劲,那就什么也做不成。”许经纬说,“还记得不?西面有个男孩比你高,你摔不过他,就见一次给他摔十来跤,头磕到石头上破了也抱着人家摔,不多久,他一见你就跑回家!”
许乐点点头,立刻要下来,回头给余山汉说:“现在就去问问他住哪,别让他见我就跑。送了羊,我就天天跟着他,他去哪,我去哪,他蹲坑,我也蹲坑!”
“明天再去。今天晚上和阿爸呆着!”许经纬说,“明天让你晚容阿姐去,让你的狗也去!”
“要是还不行呢?”段晚容觉得许乐都是被他阿爸教唆坏的,于是连忙问。
余山汉却知道老子想儿子,要看一晚上,再说晚上也没法去,就说:“要是不行,我也去,再不行,那就是他肚里真没有货!”
“他蹲坑,我也蹲坑,你也蹲坑,阿叔也一起蹲坑,大狗再蹲坑。臭死他!”许乐很严肃地给段晚容讲。
段晚容一想那情景,老头到哪都跟了一串人,突然想蹲坑,朝一条沟里窜去,立刻后面的蹲坑队伍就来了,连狗也半蹲在那儿,用爪子堵住鼻子,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雅塔梅早笑了个半死,回头指着许乐给前俯后仰的人说:“许乐性子宽,仿他阿爸,将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比阿姐强多了。她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不理人。”许乐说,说完,他又踢了段晚容一脚,飞快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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