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葡月·圣埃蒂安往事(中)
路易梦到了他曾经在那里学习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的学校。
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七世纪的一位贵族主教,他创立了这所学校以培养当时急需的神学人才,同时也为贵族们解决他们的烦恼,让贵族们不需要为没有继承权的儿子的出路问题而头痛。随着时代的变迁,学校逐渐开始接纳平民出身的学生,在三十多年前那场大革命的风暴里,为了在动荡的时代中生存下来,圣埃蒂安也不得不向世俗做了一些妥协和改变,但不久它就将它被收走的权利又拿了回来。总的来说,这里随处能够看到旧贵族时代的印记,不管是它冰冷的灰色石头建筑,还是在它内部从十七世纪到现在都还在运行的活化石一般的规则、训诫,如果有谁想要观察一个君主制时代下的学校的标本,这里会是一个绝妙的场所。
这座学校远离繁华的大城市,仅仅在它的周围因为供应学校生活物资的需要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在学校里面,一切应有尽有,教室、小教堂、医疗室、食堂,所有你能想到的学生生活需要的一切,在这里都能找到。学生们从八岁被送到这里开始,一直到十九岁的时候才能离开,他们的父母往往既不被允许,也没有意愿要来探望他们。为了让这些精力旺盛的男孩们远离外界的诱惑,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将所有这些建筑以及一个小小的花园一起封闭在了一个巨大的院落里,没有学监的允许,谁也不能离开这个院落到外面去。
在圣埃蒂安内部,最受欢迎的地方无疑是在星期三和星期日的时候开放、出售各种零散生活用品的小商店,学生们把它叫做“沃克太太的店铺”,里面终日坐着一个干瘦的女人,仿佛从来就没有从柜台后面离开过。然而那个女人也不叫做沃克太太,她只是铺子里一个帮佣的女工,那么所谓的沃克太太是谁呢?谁也不知道,就像谁也不知道所谓传统的起源到底是什么一样,这个名字就这么被沿袭下来了。在沃克太太的铺子里,你能找到在寄宿学校里需要的一切东西,从做工漫不经心的文具盒和各种颜色的墨水,到锋利的小刀、一年到头也没见到卖出去几本的祈祷书、写字用的纸张铅笔,甚至用来玩游戏的玻璃球、可以挂在墙上观察天气变化的晴雨表、塞满稻草的绒布麻雀玩具,还有最受孩子们欢迎、但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么几种味道的糖果(吃的时候可不能被学监看到!),一切应有尽有,对于孩子们来说,那简直就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宝库般的存在。
而最不受欢迎的地方无疑就是在院落一角的禁闭室了,那是石砌的连排三个房间,每个房间只能放得下一张最窄最短的单人床,即使是最灵巧的猫也很难在里面转身。除了在一米高的地方开了个门洞用来把食物送进去的木门之外,整个禁闭室只有一个开在最高处的一个窄窄窗户,即使是踩在矮床之上也休想摸到那儿。因为长年没有充足的阳光,禁闭室里阴冷无比,蚊虫横行,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大家都对这儿避之唯恐不及,谁也不想被学监关到里面受罪儿。
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阴冷又有着种种可怕传说的禁闭室给学生们留下的阴影依然存在,乃至于路易就算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依然能感觉到当时还年幼的自己对于可能要被关到那里去的那种深深恐惧。
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太阳的光芒有气无力地透过云层落在圣埃蒂安小花园的一角,完全没办法给蹲在围墙边有着栗色眼睛的男孩带来温暖的感觉。
十二岁的路易·杜·法朗坦躲在围墙边一棵挂满了已经枯死的紫藤花藤蔓的椴树后面,把自己藏在椴树和围墙之间稀疏的杂草丛中,仿佛这样就能让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他,以此来获得一点暂时的安全感。这可怜的小家伙刚刚因为班里那些比他年龄大上一两岁的同学的恐吓而哭过,现在陷入了一种认为自己就要大祸临头的恐慌之中——孩童们往往就是这样,一些在大人们看起来不值一笑的事情,在还没有掌控自己生活的能力的孩子们眼里就成了难以解决的灾难。
圣埃蒂安的学生们被按照年龄划分为四个班级,分别是最小班、小班、中班和大班,除了最小班是两年制之外,其他班级都是三年制。十二岁的年龄如果是在将孩子视作自己仅有的免费劳力的农民家庭里,早已经是能够干农活甚至需要干成年人干的重活的年纪了,但是在不需要辛苦劳作的圣埃蒂安学校里,这个年龄还只能呆在小班里。只有大班里接近毕业的学生才会被学监和教师们视作拥有了和他们对话的资格和能力的成年人,而在教师们看来,最小班和小班的孩子正是最需要严格管教以养成良好习惯的阶段,因此对他们的管教有时候会比对大班的学生还要严厉。
中班的卡利斯特·杜瓦斯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准确地说,首先出现在路易面前的是一只被人从围墙外面扔进来的动物——一只看起来刚刚被宰杀掉的灰色兔子,皮毛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和灰尘,就算是在梦里,路易仿佛都还能闻到血液的那种腥臭味道。那只兔子先是砸在了挂满枯死藤蔓的椴树树枝上,再掉了下来,落到路易身边,如果不是准头稍微偏差了一点,绝对会直接掉在路易头上。
正陷入低落情绪的路易被这从天而降的兔子吓了一大跳,受到极大惊吓的他当即跳了起来,当他往兔子出现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扒着围墙从外面翻过来的有着蓝色偏绿眼睛和金色头发、穿着圣埃蒂安校服的男孩。
路易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隔壁班的卡利斯特·杜瓦斯。
名叫卡利斯特的男孩翻过围墙的动作堪称熟练,显见的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违反校规的事儿,但很明显地他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这种偏僻地方居然会有人,一时间也是愣住了。
围墙上和围墙下的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在发现下面只是个比他还小的学生而不是蹲在这里等着抓他的教师之后,卡利斯特用一种恐吓的凶恶语气对路易说了一句:“小家伙,别出声!”
“我没有说话。”
莫名其妙就被凶了的路易委屈巴巴地反驳。
卡利斯特踩着树枝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走到路易身边捡起那只死兔子。他拎起兔子耳朵的样子就像是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一样,完全不在乎那只兔子已经被弄得脏兮兮的。
“不准跟其他人说我的事儿,不然我就让你好看。”
这下路易更委屈了。
“我才不是爱打小报告的告状鬼呢!”
就算再怎么被训诫说教师的权威至高无上,孩童的天性还是会告诉他们告密者是令人不齿的存在,没有人会愿意被大家说成是“爱告状的家伙”。
“哦,你不会的话就最好了,这至少说明了你的小脑袋还算正常,没有被那群老古板塞满过时的教育而变成实心木头。”
卡利斯特说着,拎着兔子就顺着墙根往厨房的方向走。
不过没走几步,他就又折返了回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卡利斯特用一种很不耐烦的语气问缩在椴树枝叶阴影下的路易。
“这个点是睡午觉的时间,你不呆在屋子里做个听话的乖宝宝,跑这里来干嘛?嫌拿当先生没有给你一顿皮板子打手心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小路易漂亮得如同上好琥珀的栗色眼睛里就开始积蓄泪水了。
“喂!”
站在他对面的卡利斯特看起来整个人都要炸毛了。
“男子汉大丈夫,像个小女孩一样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要敢哭我就揍你啊!”
“我……我才、没有哭!”
路易吸溜着鼻子,很努力地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但效果不大。他摸了一把校服的口袋想要拿手帕出来,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偷偷出来的时候把手帕忘在宿舍里了。
“啧,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卡利斯特一脸嫌弃地从自己的校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块方形的手帕扔给路易。
不幸的是,也许是卡利斯特自己都不太在意的缘故,那块手帕已经有点被弄脏了,手帕上用心绣出的细密百合花怎么看都应该是白色的才对,现在却呈现出了一种朦胧的灰色来。
路易拿着这块手帕,天生的爱干净让他实在没办法忽视那种奇怪的灰色,可是就这么还回去好像也很不礼貌的样子,一时间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不过幸好卡利斯特的注意力已经被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转移了。
“你的手套怎么回事,小家伙?”
路易低头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白色羊毛手套,本来应该正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戴上,却因为浸了水后再烘干的缘故,整个都变形缩成了一团,已经完全无法正常使用了。
这只被弄坏了的羊毛手套在年幼的路易眼里,简直就是一张通往那阴冷可怕的禁闭室的通知书,这也是一向乖巧听话的他会在午睡的时候离开宿舍,跑到花园里偷偷哭的原因。
“我……我的手套,”一想到要被关到只有虫子和老鼠和他作伴的禁闭室里,小路易的声音都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我的手套,被查理他们弄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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