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雾月·社交季开始的舞会(七)
路易·杜·法朗坦,出生于1798年8月25日,一位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和宗教教育,从来规规矩矩、保守正派、按时参加每个星期天和节日的宗教仪式的正教徒,一位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交口称赞他的好脾气的外省绅士,现在正面临着一件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件事情涉及到了最基础的宗教信仰和最广泛的道德基准,即使是最大胆的小说家也不敢让他的主人公有这样的遭遇,以免引来宗教上的审查和品德上的指控。
当初在比松裁缝店的时候,为了摆脱阴魂不散的情人屋的纠缠,路易顺口就以“出卖灵魂的价格总归要高一些”为由,向提哈松夫人肖像馆背后的人索要了一个两万法郎的高昂数字。在提出这个价格之后,路易就再也没有遇到过提哈松夫人肖像馆派来的人,他还以为她们背后的人已经放弃了那荒唐的念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更加荒唐——那打着肖像馆幌子的情人屋背后的主顾居然不是他以为的哪位贵夫人,而是这位他以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的老同学——一个男人!
就算再怎么天真的人也绝对不会认为一个男人让声名狼藉的情人屋给另一个男人送信、愿意付出几千法郎只是为了和老同学正常地叙叙旧,一想到在喜歌剧院的时候,这位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明明已经让情人屋的人去找了他却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显得若无其事,以及他刚刚的举动,路易的冷汗就都要冒出来了。
“德·杜兰德先生,”路易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忽:“我不是很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跟我装傻,小家伙。”卡利斯特说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中银怀表的盖子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我让他们去找你的时候,你提出了你认为合适的价位,而我也认为价格合理,这么一来就应该达成交易了,不是吗?”
“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去找我的人,真的是你?”
“为什么不是呢?他们办事还算利索,就是你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些,居然把他们的人赶走了。因为这个,夫人可是跟我要了双倍的价格。”
一股难言的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像海啸一样席卷了路易的全身。有生以来第一次,路易甚至恼恨自己过于温和的性格,乃至于他想要痛骂眼前的人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骂人的词汇。
“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先生,如果这是你想出来的恶作剧的话,那我只能说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路易说,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得不赶紧压低以免被外面的人听到:“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这种恶劣的事情如果被那些地方的人传出去,你、我还有阿尔都会有大麻烦的!”
“谁说这是在开玩笑?”
卡利斯特无情地敲碎了路易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理:“我说了,我认为你提出的价格合适,也很乐意达成这笔交易,怎么,难道你是想要出尔反尔?还是说你想要更高的价格?”
“这简直是我见过最荒谬的事情!如果不是你现在就站在我前面,我肯定会认为你已经疯了!”
听到卡利斯特的回答,路易简直是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多了这样悖逆常理的爱好,你不是已经有那位美丽的克洛迪娅·德·波尔唐迪埃尔男爵夫人做你的情人了吗?”那可是一位有着无比罕见的紫色眼睛的美人啊!
“你怎么想我并不在乎,不管怎样,拥有权力的人有资格满足自己最任性的想法,这是无论在哪里都通行的规则。”卡利斯特啪地一声让手中银怀表的盖子自动合上,那清脆的声音惊得路易差点跳起来:“只要给出的钱足够,任何问题都能解决——你一开始拒绝我派去的人,也不过是因为两千法郎太少了而已,不是吗?”
“你可能忘了一件事,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金钱来解决的,先生。”路易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忍无可忍地提醒他:“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金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事情已经完全悖逆了我们的宗教教义和道德准则吗?”
只要是稍微接受过最基础的宗教教育的人都会知道他们信仰的天主教对于同性之事的绝无容忍,如果一个教区里有同性的恋人被发现,他们就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甚至可能被驱逐到野蛮荒凉的非洲去;就算是太阳王时代处在君王绝对庇护下的那位爱把自己打扮成洋娃娃的王弟奥尔良公爵——这位公爵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取向,但也履行了王族的义务让他的妻子生下了几个孩子——都免不了遭受来自教会的非议与指责,身份尊贵的王弟尚且如此,路易怎么也想不明白卡利斯特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宗教教义?道德准则?”
卡利斯特嗤笑一声,仿佛在感叹路易的天真。
“只要面子上没有出大错,不会有谁在意别人的信仰是虔诚还是虚假,只有最老古板的人才会还在遵守所谓的宗教教义。”卡利斯特说,“如果说非要有一个信仰的话,那我还是宁愿信仰金钱的力量,毕竟在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可不会出现天使来拯救你,但只要有钱就能办到几乎所有的事情。”
“至于你说的所谓道德那就更可笑了,早在圣埃蒂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要你有足够的金子,每一个人都会称赞你是有品德的人;但要是你不幸破了产、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的话,他们就算是丢了一根羽毛都会说是你就是那个盗窃的小偷。”
当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还是以卡利斯特·杜瓦斯的化名在圣埃蒂安寄宿学校学习的时候,路易曾经听到过一个关于他的家族的传言——据说杜瓦斯家族因为一八一一年那场著名的葡萄大歉收而经营不善破了产。这个传言流传之广泛,只需要看路易在得知卡利斯特的真正身份时,对阿尔莱德说的那句“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商人的儿子,还运气不好遇到家里破产了”就知道了;但无可否认的,当时卡利斯特的家族绝对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以至于他们无暇顾及那被送到寄宿学校的继承人。似乎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卡利斯特·杜瓦斯从一个调皮但还会帮助其他人的学生渐渐地变成了阿尔莱德口中“隔壁班那个爱打架的卡利斯特”,甚至成了禁闭室的常客。
“我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可这绝对不是你能想做这种事的理由,我也不是有那种悖逆常理的爱好的人。”想起以前在圣埃蒂安的事情,路易尽量让自己从怒气中冷静下来,但态度非常坚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先生,这是不对的。我不会去指控和告发你,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违背我的宗教信仰和我接受的道德教育的事情,哪怕你再给出一百倍的价格。”
卡利斯特看着他,因为背对着烛火的缘故,他那双蓝色偏绿的眼睛竟然像狼一般,显得有些阴霾。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要反悔了。”他说,“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提出所谓出卖灵魂的价格呢?”
“我本来没打算答应的,”路易说,他感觉卡利斯特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劲,就慢慢地往后边退去,准备找机会从沙发的另一边离开:“我原本以为让提哈松夫人肖像馆的人去找我的是巴黎的哪位夫人,才会对肖像馆的人这么说的,所谓两万法郎的价格也不过是我随口胡说的数字,目的只是想让她放弃而已。德·杜兰德先生,我觉得您还是把这件事忘掉吧,我们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样对我们都是最好的。”
“那要是我并不乐意当作这个事儿并没有发生呢?”
卡利斯特很轻柔地问,他忽然往前走,两步就跨到了路易身边,一下子就抓住了路易的肩膀:“小家伙,你得知道,订立契约的人如果想要撕毁契约,那可是必须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回路易的冷汗是真的要流下来了,他试着想要挣脱卡利斯特的桎梏,却发现根本就挣脱不开。
“先生,容我提醒您一句,这是在德·布戈涅子爵的府邸,侍从就在外面,而且整个巴黎所有的贵族和尊贵的阿图瓦伯爵殿下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路易使劲抓住卡利斯特的手,仰起头看着他:“如果我把外面的人喊进来,我们就都得付出惨痛的代价——您应该清楚,为了一个男人就毁掉自己的前途和地位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不是吗?”
卡利斯特低着头,定定地看着路易衬衫中露出来的脆弱脖颈,忽然笑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他斜睨着路易,以一种傲慢无比的口吻说:“毕竟,如果你是哪家的小姐的话,就既不会出现在圣埃蒂安,也不会被那些五十岁的老女人骚扰了,不是吗?”
一听到这句话,路易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原本满怀的勇气和抗拒就像是被针尖戳破的泡沫一般,几乎是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我被圣埃蒂安赶走之后,你还有继续被那些女人拉到她们的屋子里去吗?”卡利斯特像是没看见他苍白的神情一样,用一种好奇的语气这么问,不需要路易回答,他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想她们应该是没机会的,毕竟你和那位德·格朗维尔先生就像是双胞胎一样,整天形影不离——难道是正是因为那个老女人的事情,才导致了你和他那么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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