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雾月·杜兰德子爵(六)
“可是这不是普通的怀表,这是阿尔送给我的毕业礼物呢。”
路易低声对子爵说,还有一些话他没有说出来——这个怀表是有名的钟表大师勃雷盖应费尔南·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请求而制作的作品,当时伯爵将成对的怀表送给自己的儿子作为成年的赠礼,后来这份礼物中的一个又被阿尔莱德送给了路易作为从圣埃蒂安毕业的庆祝;哪怕是对世代勋贵的德·格朗维尔家族来说,这也是一份相当珍贵的礼物(特别是考虑到这个家族日薄西山的现状以及那位旅居法兰西的瑞士钟表匠已经去世的情况下),如果让阿尔莱德听到子爵把他送给好友的勃雷盖造银怀表称作没有多少价值的“添头”,他大概会气得七窍生烟!
也正是因为这个银怀表的来历是如此特殊,路易才会试图从卡利斯特手中取回它——和这个怀表比起来,那个同样被子爵拿走的、从路易的祖母那里传下来的珐琅法郎盒子甚至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不管怎么说那个法郎盒子都是法朗坦家的东西,路易对它的归属有着充分的支配权;但怀表不同,把朋友的一片心意转送给他人总归是不太妥当的。
“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怀表而已,它的做工勉强还算可以,但它肯定是比不上你的朋友那座庄园的价值的。”
卡利斯特自然知道这个怀表的来历,他看了一眼手里那个小玩意儿盖子上G和H交织而成的格朗维尔家族徽章标记,恶作剧一般再次让它从自己手中掉下去;在路易下意识地抬起手、以为卡利斯特会松手让怀表掉到他身上的时候,子爵却又迅速地将怀表连同链子一起收回了自己的手心里:“我想就算阿尔莱德·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里,他也不会反对我拿走这个怀表作为报酬的一部分的——不管什么事情,您都不能要求一方是毫无保留地付出,另一方却连一个添头都不愿意给予的,不是吗?”
“这……”
这简直是一个无法反驳的要求——实际上,路易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而不是堕入他所惧怕的深渊,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卡利斯特的慷慨仁慈;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卡利斯特只是要走了他的法郎盒子和银怀表,这确实已经是优厚无比的对待了。
就在路易犹豫的时候,子爵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如果您连这一点代价也不愿意付出的话,那……”
“先生,我觉得您说的很有道理,您尽可以凭您的意愿处置这个怀表。”
一听到那个熟悉又危险的“您”字,路易当即就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为了避免卡利斯特又借题发挥,他连忙出声打断了子爵的话——因为说得过于着急,他还差点就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啧。”
自己的话被突然打断,卡利斯特有些不高兴地啧了一声,不过更让他不高兴的似乎是路易对他的称呼。
“小家伙,你好像又忘记了一些才刚答应了我的事情。”
“……我觉得,您不该再叫我小家伙。”路易自然知道子爵是什么意思,但他张了张口,发现在明知卡利斯特对自己的真正心思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像呼喊阿尔莱德那样毫无阻碍地说出对方的名字,于是自然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转移子爵的注意力了。
他其实有点想对子爵说“我好像还没有答应你的第四个条件呢!”然而考虑到他所面临的处境,他完全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而只能委婉地抗议一下对方对他的称呼:“这个称呼听起来未免太奇怪了些,先生,我已经不再是圣埃蒂安里十一二岁的孩子、而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了。”
“在谈话的时候忽然岔开话题可不是一个良好的习惯,而且,您刚刚又忘记您应该履行的诺言了。”卡利斯特说,他颇感有趣地看着路易,似乎准备随时抓住他第三次喊“先生”的把柄,同时还理直气壮地给了路易一个简直堪称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并不认为喊你‘小家伙’有什么问题,难道你的年龄不是比我小吗?”
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于无赖了吧?!
“先……您是一位身份高贵的贵族,要是这种称呼被别人听见的话,大概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然后给您带来麻烦的。”
路易说,他几乎是硬生生地把差点又因为习惯而脱口而出的“先生”二字给吞回去了。
“啧,狡猾的小家伙。”
卡利斯特肯定听出了他差点就说出来的那个词,他慢条斯理地拿银怀表在手心里敲了敲。
“您既然答应了我新的条件,那就应该诚实地履行才对,总不能您前一秒答应下来,下一秒就把应该做的事情忘之脑后了。”子爵说,他故意一直盯着路易的眼睛,不允许他逃避自己的责任:“我是个向来按规矩做事的人,您刚刚说了对我两次‘先生’,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这可是不允许的,您应该把这两次的欠缺给弥补回来。”
“什么……?”
路易张口结舌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是尴尬的处境——在制定规则的人面前,争辩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不按照卡利斯特的话去做的话,万一卡利斯特突然再次改变想法(就像他之前很轻易地就改变了主意一样),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糟糕;但是若是真的按照子爵的意思去做吧,那本应很容易就说出口的名字却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在路易相当为难的时候,就像圣母玛丽亚保佑一般,他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可行的办法。
“我……我知道的了,”路易说,他说这话时的发音又轻又快,就像展翅的信天翁快速地滑过暴风雨后的天空一般,最后的尾音非常短而含糊:“我会做到你所要求的,卡利斯特……先生。”
“嗯?”
卡利斯特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路易会用这种方法来应付他的要求,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路易的做法到底是不是违反他们之间的约定:“您未免太狡猾了一些,这样的称谓似乎并不能算做符合要求吧?”
“可是我已经按照要求喊了您的名字了,您之前也没说过不允许这样做,您不能再要求您原先没有附加的规则。”路易紧张地回答,这种严格来说也是在钻空子耍无赖的做法让他感到自己脸上也有些燥热,同时也非常担心卡利斯特会不承认他这么做的有效性。
卡利斯特拿怀表慢慢地敲着手心,蹙起了眉头,似乎很不能认同路易的做法的样子——这让路易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卡利斯特的脸,试图不放过他最轻微的一个表情。
“看来在离开圣埃蒂安之后,您的性格也改变了一些,至少知道灵活地对待一些事情了。”
在一段等待审判般的难熬沉默——很难说卡利斯特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路易在不能确定的等待里更加紧张——之后,卡利斯特终于这么对他眼前的人说,这次他没有提出否定的意见。
“这是当然,卡利斯特先生,毕竟人都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
在路易第二次含糊又快速地说出“卡利斯特先生”、将他刚刚欠下的债务就此一笔勾销之后,卡利斯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大概是觉得这可能已经是路易能说出口的最亲近的称呼了,德·杜兰德子爵于是决定暂且先放过眼前的人:“虽然我并不是很满意你的做法,但现在不是考较修辞学的时候,我们可以先考虑晚餐的事情。”
卡利斯特这么说着,拿起阿尔莱德送给路易的那个勃雷盖造银怀表走到他的书桌前,打开了一个抽屉、然后看也不看就就把那个漂亮的小物件给丢进了抽屉里——他把怀表丢进去时是如此地漫不经心,就仿佛被他随手扔进抽屉里的不是一个钟表名匠制造的珍贵银怀表、而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子一样。
看到子爵的这个举动,路易不由得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这么看来,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子都是要不回来的了,对于任何一个稍微有身份的先生来说,出门时没有这两个配饰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这样他就不得不付出一笔计划之外的钱来购买新的怀表和法郎盒;不过比起购置新配饰,更大的问题是,他要怎么跟他的朋友解释这件事情呢?
子爵似乎对路易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在把那带有格朗维尔家族标记的怀表丢进抽屉之后,就按了一下安设在书桌边的按铃——这种按铃通过巧妙的设计与另一个地方的铃铛相连,通常被用来召唤远处的仆人、以免喜爱安静的主人被无端打扰;没过几秒钟,路易就听到办公间的门被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那扇绘有金色鸢尾花的门就被打开了,子爵的贴身侍从卡博走了进来。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是的,先生,我已经让人在一楼的小餐厅里安排好了。”卡博说,这位近侍看了路易一眼,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块五法郎一般薄的怀表——值得一提的是,他手中的这块怀表虽然看不出是哪位著名钟表匠的作品,那精美的程度却绝不逊色于刚刚被他的主人扔进抽屉里的那一块——他把精巧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对子爵说:“现在是八点五十分,您可以有大概两个钟的时间和路易·杜·法朗坦先生共进晚餐,然后在十一点的时候出发前往德·马尔塞伯爵的舞会;按照德·西蒙侯爵夫人近来的习惯,她大概会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伯爵的舞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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