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霜月·不速之客
年幼时的卡利斯特、加尔比恩,他们共同的祖父以及他们各自的父母——从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话来看,德·杜兰德家族也曾经如同其他繁盛的贵族家庭一样聚居在一起,只是现在,时代的风浪和时间的摧残已经让这个家族只剩下了年轻的杜兰德子爵和他的堂弟了:夫人那怀念的神情,以及那一句残酷的“他们那时候都还在”已经说明了一切。
路易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关于卡利斯特家人的记忆——印象中只有还在圣埃蒂安的时候,卡利斯特曾经诓骗过路易说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回事),后来得知自己被骗了的路易还为此生了几天的闷气;除此之外,卡利斯特就没有对路易说过什么关于他家族其他人的事情了,就连他送给路易的那个蓝宝石法郎盒子,也还是他的侍从卡博告知,路易才知道那是卡利斯特的祖父(而且他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位老人的名字是马克西米连·德·杜兰德!)留下来的呢!
而一谈到已经回归了天主怀抱的故人,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情绪就慢慢变得低落了起来——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出现类似的人生感叹:“没想到一眨眼时间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当年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的热闹啊,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个老婆子还在等待天主的召唤啦!”
“夫人,请您不要为此伤心,我们都会有回归天主的怀抱的一天,我相信万能的主会给予我们最好的安排的。”
卡利斯特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谈论自己家族那些已经逝去了的亲人,他安慰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如果这是主的考验的话,我们也只有默默地接受,我想玛莉亚夫人是绝不会希望她的祖母为了她而感到悲伤的。”
迪布瓦先生和理查德先生也纷纷劝说起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来,在众人的安慰之下,年迈的老人才渐渐从那伤感的情绪之中走出来,只是她仍然显得非常遗憾。
“我的孩子,我并不仅仅是为玛莉亚他们已经回归天主的怀抱而感到忧伤。”夫人对卡利斯特说,“我只是同时也想到了加尔比恩,主啊,要是他的父亲现在还在该有多好!他以前是很崇拜他的父亲的,如果你的叔叔还在,那孩子也不至于无人管教、而落到现在的地步了。”
看来加尔比恩那种浪荡公子哥儿的生活方式确实给他恪守宗教规训的曾祖母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而那位公子哥儿又是卡利斯特的堂弟,想必这也给银行家带来过不少麻烦——一想到这,阿尔莱德就有点幸灾乐祸地拿胳膊肘碰了碰路易,当然了,他嘴上说得是非常好听的:“夫人,您未免为此忧虑太过了些,有德·杜兰德先生这样绝佳的榜样在,您是根本不需要为加尔比恩先生担忧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还有子爵先生在呢,不是吗?”
“那是当然,德·格朗维尔先生。”
面对阿尔莱德那似乎若有所指的话,卡利斯特甚至都不需要思考就呛了回去:“我对加尔比恩的将来非常有信心,毕竟您这样从过于奢靡的、不符合自己身份的生活里挣脱出来的现成例子就摆在这里,我想加尔比恩想要做出正确的决定的时候,他遇到的困难不会比您更多一些。”
“你……!”
“阿尔!”
为了避免自己的朋友真的做出什么失礼的行为,路易不得不轻轻地拽了一下阿尔莱德的衣袖,小声哀求他:“阿尔,拜托,你可别说了!”
这下子,阿尔莱德是没办法再做出什么事情来的了,他只好相当气闷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杜兰德子爵温言细语地安慰伯爵夫人,而路易在一边也不时地劝慰两句——不过,说起来,就像路易没办法想象加尔比恩在年幼的时候竟然会和他的堂兄打架(毕竟那位先生现在见到卡利斯特时可是规矩得过了头!)一样,阿尔莱德在此之前也根本没有想过“温言细语”这种形容词还能和这位传言中冷酷无情的贵族银行家搭上边,因此他看着卡利斯特这么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精彩得无法形容。
“先生们,我很高兴你们今天能来探望我这个老婆子。”
路易和卡利斯特、以及另外两位先生花了一点时间才让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从低落的情绪里真正走出来,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钟左右,该是吃午餐的时候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于是邀请客人们留下来一起用餐:“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空陪我吃个午饭,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里的饭菜粗陋的话。”
“这是当然,夫人,这是我们的荣幸!”
在马西荣街吃的这一餐饭绝对是路易自来到巴黎以来吃得的最清淡的一次,不管是餐前冷盘、主菜还是浓汤,都带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几乎让路易以为他回到了正在遵守斋戒规定的马贡老家;也正是因此,路易才知道加尔比恩为什么不乐意来探望他的曾祖母了:对于那位已经被巴黎各种手艺高超的酒家、饭店和咖啡馆宠坏了胃口的花花公子来说,马西荣街的饭菜肯定就像用瓶底灌出来的葡萄酒一样乏味无聊。
让我们来看看遵守着“节制饮食”的教义的沼泽区居民,他们的饭菜都有哪些吧,说实在的,这种粗茶淡饭确实与一位贵族夫人的身份一点也不相配:前菜是一碟切开了的瑞士式连巢蜂蜜、一碟黄油和十几个煮熟了的鸡蛋,水果有散发着香味的草莓和鲜杏,但是数量并不多;主菜是一尾配有生菜、土豆和小萝卜,再浇上用新鲜的黄油制作的白沙司的大菱平鱼,以及一道配上橄榄和马铃薯一起炖出来的黑水鸡(这种两栖类动物非常符合斋戒的要求,因此是信徒们喜爱的食材);一道浓汤,里面放了百里香和小肉丸,此外还有一盘汤渍蔓青和一盘青豆——所有食物刚刚够吃,一点也不浪费,一切都是简朴的,节制的,在这里食物回归了它的本源。
用餐的时候还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不知道为什么,沼泽区的居民似乎如同外省一般将切面包视为了一家之主才有的权力,于是在用餐之前,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的厨子拿到餐桌上来的并不是圣乔治街七十九号习惯了的那种切开的面包片,而是一个足足有十磅重、甚至底部还沾着面粉的那种大圆面包。
已经七十多岁了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自然是没有力气去为客人们切开这么厚实的面包的,于是这个一家之主的权力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与夫人有着密切关系的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身上,而这位子爵先生巧妙地利用了他所拥有的这个权力,在分面包的时候小小地刁难了一下路易的朋友:他切给阿尔莱德的面包比给其他任何一个人的都要多得多。
这么一来,阿尔莱德可就遭了大难了——他根本就不喜欢吃这种粗糙的干面包,但是当着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和他未来的房东先生的面,又是在沼泽区这样笃信宗教的地方,他怎么能把他得到的食物给剩下来呢?要知道,教义并不怎么谴责暴食的罪过,因为这是所有罪行里最轻微的一条,但是贪婪和浪费可是被严厉谴责的!
“那个杜兰德,他一定是故意的!”
在吃完午餐之后,马西荣街四十七号的客人们又逗留了大概一个钟头,他们陪着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玩了几局惠斯特牌后才告辞;而马车一驶出马西荣街,阿尔莱德就非常气愤地和路易抱怨:“他故意给了我那么多的面包,害得我差点就在夫人和迪布瓦先生面前失礼——迪布瓦先生大概还以为我是那种贪吃到停不下来的人呢!”
“阿尔,你多心了,迪布瓦先生不会那么想的。”路易说,杜兰德子爵的手段他也看在眼里,他只能绞尽脑汁地试图安慰他的朋友:“我想德·杜兰德子爵先生也不是故意的,他当时只是正好在和夫人说话,就没有注意到他把面包切多了而已。”
这话一说出来,阿尔莱德当即气得掐了路易的脸颊一把,不过他的手一落到路易脸上就变得轻柔起来,到底没舍得用力:“路易!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今天都没有帮我说话,就帮着那个德·杜兰德了!”
“我、我也没有帮着他呀!”
被阿尔莱德掐住了脸颊的路易只能含含糊糊地说话,他觑着阿尔莱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么,阿尔,你还是决定到时候搬到马西荣街去吗?”
“我为什么不搬?这么好的房东和好‘邻居’可是难找得很!”
阿尔莱德气呼呼地瞪了心虚的路易一眼:“反正我是圣诞节之前才搬过去,我就不信了,在那之前我都没办法把你回马贡的签证给办下来!”
“啊,这……”
他们的马车驶出了沼泽区,慢悠悠地向圣乔治街区驶去,在快要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的时候,他们远远地看到穿着浅黄色裙子的玛丽坐在房子前面的台阶上,似乎在等待着主人们的归来,而路易的马车夫彼得老爹和看门人通萨尔老爹也都陪伴在她身边。
“真是奇怪,玛丽坐在外面干嘛?这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
阿尔莱德有些纳闷的对路易说,然而当马车驶近圣乔治街七十九号、足够看清楚坐在台阶上的“玛丽”的时候,两位朋友都是大吃一惊。
“圣母玛丽亚在上,怎么是她……玛丽!她怎么敢!”
坐在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台阶上的,确实是名叫玛丽的女子——只不过不是阿尔莱德雇佣的女仆玛丽,而是路易曾经在摩尔街一百五十二号见过的、和索洛涅·格罗斯泰特在一起的那个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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