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霜月·路易丝小姐(一)
“上帝呀!”
在明白卡里斯特话里的意思的那一瞬间,路易整个人都恨不得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隙来让自己钻进去了;他一下子就松开了抓着子爵正在看的报纸的手,转而慌慌张张地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那一份,把它拿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你、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话!”
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淫欲,都是教义所规定的罪行,而违背自然规律的、不以生儿育女为目的的色欲无疑更是罪加一等——但不管怎么样,对于一位虔诚的教徒而言,想象一下这些罪行都是罪过,更别说对着他人说出来了。
“您这话真是叫我伤心。”
相比于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报纸里的路易,子爵倒是非常悠然自得,这回换成了他伸出手去,捏住路易手中报纸的一角拉下来,好让报纸后面路易的脸能够露出来:“难道我在说出来之前,没有告诉过您‘您最好不要知道’?难道您不是因为焦虑您的朋友的安危,而一再要求我必须说出来?现在我告诉了您那位先生是因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而被送进了疯人院的,您却又怪罪我犯下了多言的罪过了,这真是让人伤心。”
“圣母玛丽亚在上,你可别再说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路易心想,那一堆的“您”听得他头晕眼花,而那过于惊人的真相更是让他只需要想一下就从头红到了脚——上帝呀,他现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既然您这样要求,那我肯定是恭敬不如从命的了。”
卡利斯特相当优雅地放开了捏住路易报纸的手:“但是您到时候可不能再以此为借口,指责我说我没有把其中的细节都告诉您了——虽然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有趣的,玛丽·特罗亚这个女人也算得上果断狠决了,她如果是个男人,说不定能在巴黎闯出一点名堂来。”
“……”
这个人肯定又在诱惑自己跳进他的陷阱里,就像猎人布置好了捕捉的陷坑来等待猎物跳下去——路易的理智这么警告着他,然而不可否认地,对于阿尔莱德的安危(毕竟那个女人现在就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和对莫伊娜的过往的好奇混杂在一起,到底还是让他犹豫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犹豫的路易下定是否要继续探寻莫伊娜过往秘密的决心,侍从卡博就先走了进来,他相当纳闷地看着用报纸把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的路易。
“路易先生,您的耳朵和脸都很红。”卡博说,他左右看了看:“是这里让您觉得太热了吗?”
“不、不是,我没事。”
卡博这么一问,路易只感觉自己脸庞的温度更高了,然而他又不能对侍从说出真相,只好闷闷地回答了一句。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人给您拿一杯果汁冰淇淋来,但是按道理来说,这里的温度应该是正好的。”卡博说,他转身从俱乐部的侍者手中接过一个用铜盖子盖着的洁白瓷盘送到桌子上:“玫瑰花俱乐部最近来了一个伊比沙岛那边的厨子,他的拿手好菜是伊比沙岛当地一道叫做‘霍西林德’的菜,您要现在尝一下吗?”
“霍西林德?那是什么?”
这听起来颇有些古怪的菜名叫人好奇非常,路易稍稍把报纸移开了一些,他先悄悄地瞧了一眼卡利斯特,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这无疑让他吓了一跳,于是急忙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把视线转向了卡博送上来的盘子:“这听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名字。”
“啊,是的,‘霍西林德’是伊比沙岛传说中一个侠盗的名字,他专门劫富济贫,如果晚上他听到有谁家里吃不上饭了,他就往那个人门口放一袋粮食。”卡博解释说,他看看自己的主人,又看了看路易——这位侍从肯定看出了什么,但他相当聪明地没有问出什么逾越他身份的话来:“于是伊比沙岛的人们为了纪念他,就在每年冬天的时候用汤、鸡蛋、杏仁、糖和肉桂,以及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肉类,放在一起做成以他名字命名的菜。”
卡博一边说着,一边揭开了盖在瓷盘上的盖子,于是这道奇特的“霍西林德”就呈现在了路易面前:这道菜整体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就像一个凝固了的牛奶果冻,最顶部洒上了糖霜和炸过的杏仁片作为装饰,而在其下能隐约看到被捣碎了的肉类的影子。
而在尝了一口卡博舀到他碗里的“霍西林德”之后,路易惊奇地发现这道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菜肴居然尝起来相当好吃,迥异于法兰西的做法和调味颇有异国风味;唯一不好的大概是里面的鸡肉被捣碎得太过彻底,乃至于吃起来有一些粘牙。
“这是甜的!”路易对卡博说,他不自觉地又尝了一口:“虽然以前没吃过,但我还挺喜欢这种味道的。”
“听到您这么说,厨子肯定会很高兴的,先生。”卡博说,他看向了自己的主人:“之前我们先生尝到这道‘霍西林德’的时候,他就说您肯定会中意这种口味,今天来之前还特意让人先来预定了,毕竟这道菜做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这……”
按道理来说此时他应该和卡利斯特说些什么,但路易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感觉自己耳朵仍然在火辣辣地烧——他现在可没有勇气和子爵道谢;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卡博说完之后,玫瑰花俱乐部的侍者又送来了几道菜:一盘蛋黄龙虾,洁白的龙虾肉和金黄的蛋黄混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一盘稻米布丁,稻米、香草、牛奶和肉桂的味道结合得恰到好处;还有一盘相当好吃的糯米肉饼,味道简直要叫人拍案叫绝。
如此一来,这倒是让路易暂时得以摆脱了窘迫的境地,而在三道菜肴都送上来之后,卡博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包间,此时路易才终于有勇气继续和子爵说话了。
“您、您说玛丽·特罗亚和她的情人之间,还有一些事情。”路易说,为了避免再次一头栽进对方的陷阱里,他特意强调了问的是“她”,并且准备随时捂住耳朵、以避免听到一些虔诚的人不应该听到的词语:“她……她当时还干了什么?”
“您确定想要知道?”卡利斯特反问道,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报纸给放到了桌子上:“如果我说出来的话,您该不会又指责我吧?毕竟,您刚刚可是要求过我,‘可别再说了’的。”
“我、我……”
路易窘迫得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想了又想,只好为自己刚刚的话道歉:“我很抱歉,刚刚我不该那样对您说话的,拜托了,请您告诉我吧——她曾经做过的事情,会影响到阿尔的安全吗?”
“只要你的朋友不要因为对女人的胃口太好而招惹上她,他就不会有事。”
在欣赏够了路易的窘迫和脸红之后(相当恶劣的爱好!),卡利斯特终于慢悠悠地回答了,他大发慈悲地给路易解释了一下:“玛丽·特罗亚有着超乎于寻常女人的极强报复心,不过这种报复心只用在了她曾经的情人身上——杜蒙认为,她的情人罪行刚被揭发、被送进疯人院的时候,他应该还是清醒而强壮的;不过,他不该轻率地将自己能够从那里出来的所有指望都寄托在特罗亚的身上,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先给了他虚假的希望,然后再一手将这个希望摧毁,于是那个年轻人就真的疯了,所以他最后死在了疯人院里。”
“什么?”
这可真是个叫人脊背发凉的事情,路易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简直想要立刻冲回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去,让阿尔莱德把莫伊娜赶走了——上帝呀,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得能把自己曾经的情人置于死地的女人,谁知道她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
有了莫伊娜的事情在前,即使玫瑰花俱乐部的饭菜再好吃、玩乐有再多花样,甚至卡利斯特说“有我的人在看着她,不会出什么事情的”,路易都觉得坐立不安的了。
“看来我不该让你知道她的事情的,这只会让你徒增烦恼。”
在离开玫瑰花俱乐部的时候,卡利斯特对路易说,他似乎有一点不高兴:“既然你的朋友选择了让她留在他那里,那自然是有他的打算的,你还在担忧什么呢?”
“我想在知道那样可怕的事情之后,没有人能真正安心的。”路易回答,他拉开了马车的窗帘往外面看,这时候时间已经是六点多了,道路旁边的街灯已经亮了起来,他既担心阿尔莱德还没有回到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又担心他已经回到了家、而发现自己丢下家里跟着卡利斯特出来了:“我们能赶在阿尔回来之前回到家吗?”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辆轻便的卡布利欧雷二轮敞篷马车从他们的马车外经过,那部敞篷马车上坐着的戴着饰有黑色和白色羽毛的帽子、有着明亮蓝色眼睛和棕色长卷发的美丽贵族少女正好转过头来,她看到坐在这部没有徽章的马车里的卡利斯特的时候显得相当地惊讶。
“啊,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那位小姐轻轻地喊了一句,这是认出了子爵了,这么一来,路易和卡利斯特都不得不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而按照应有的礼仪向那位小姐致意;不过,路易觉得这位小姐看起来非常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那是谁家的小姐?”
在那位贵族小姐的马车过去之后,路易不由得问卡利斯特,他绞尽脑汁想要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啊,是了,当初在德·布戈涅子爵夫人的舞会上,就是阿图瓦伯爵殿下驾临的那一次,她和阿尔跳过舞,还得到了殿下的称赞!”
“那是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她的父亲是德·瓦特维尔男爵,听说男爵原本是想要让他的女儿一直呆在修道院里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个月前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么说来应该是一位和玛德莱娜一样被送到修道院里去教养、直到可以结婚的年龄才被家里接回来的贵族小姐了——路易心里这么想着,他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位小姐的马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似乎是想要调转方向往回走。
“她的马车夫怎么在这种地方停下来?”
这里的街道可算不上宽敞,前面的马车停下来准备调转方向之后,路易他们的马车就不得不也跟着停下来了;虽然这让人有些不悦,但按照“礼让女士”的原则,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需慢慢等待前面的马车调整好就好,但是突然之间,事情就那么发生了——
——路易丝·德·瓦特维尔小姐的马车夫在调转方向的时候也许是过于心急,他抽了马儿一鞭子,结果那健壮的马儿长长地嘶鸣了一声,带着那轻巧的二轮敞篷马车一头撞到了街灯的灯柱子上。
马车翻了,而街道两边步行而过的、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尖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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