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黄土埋骨万重山(下)
南海,终年阳光普照,潮热湿润的空气总让人感到沉甸甸的,胸口发闷。
太阳初升,像是从里开外的海面上蒸腾起来的雾汽尚未消散,探子来报,沉寂数日的敌营似乎有所异动,此刻正在点兵分发武器,似乎整装待发。
成霖骑着马立于一山丘之上,远望片刻,策马回营,径直来到大帐,瑞谚正和聂卫对着地形图商量着布阵的事。
“情况如何?”
成霖叹了口气道:“今日对方首发人数不会少,但咱们的援军尚未赶到,恐怕……”
聂卫道:“昨日收到祯郡王的亲笔信,说他已与平陵的大军汇合,正率军从淮东和安平赶来,即便日夜兼程不停赶路,少说也得五日。”
瑞谚皱了皱眉,盯着布阵图,良久,道:“到南海也有二十多日了,他们一直闭营不出,你们不奇怪他们为何今日突然有动静了吗?”
成霖与聂卫对看一眼,摇了摇头。
“五万大军迟迟不到,而瑞诀在信中提到太后急令平陵的军队改道,本王就想到,定是那三路大军在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还与瑞诚有关,他这是铁了心要将本王置于死地。”
“王爷,这一战该如何应付?还能打吗?”
“打,为何不打?即便等不及瑞诀前来,本王也断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瑞谚只看着那从不离身的玄铁剑,他的脸像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星目含威,眼神灰冷,似远方那深不可测的海。
剑柄上依然系着的红带,轻轻地,几乎不可见地飘动了一下。
在战场上了断一切是非恩怨,生,或是死,都交给天意吧。
随着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敌军营垒的大军随之出动,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铺天盖地,如倾盆大雨般自山原一头凌厉而来。
山原的另一端,阳光毫不留情地肆意热辣,大宁兵士们个个神色肃穆,手持刀戟,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开始前那一触即发的味道。
白虎马早已按捺不住,四蹄不停在地上跺着,战马们粗壮的喉咙中发出嘶嘶的重重喘息声,都在等着主人一声令下,奔向那如山而来的敌人,誓将他们那罪恶的血肉踏入这黄土中。
骤然之间,大宁军营亦是鼓声号角大作,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
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班向前推进,每跨三步大喊“杀”,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与此同时,群均凄厉的牛角号声震山原,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来。
虽只有两万人,但这是一支大宁最为坚挺和顽强的铁军,十余年来,在瑞谚的带领下,他们拥有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都是有着敢于面对最为凶残恶毒的敌人而慷慨赴死的猛士胆识。
铁汉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弥漫的烟尘,整个山原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后方大营中,被勒令不得出营的卿涵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耳边不时传来依稀的厮杀声,吼叫声,直叫她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两万对二十万,任谁都清楚几乎没有任何一丝赢的可能,但对方已然出动,他们便是不得不迎战,也得拼尽全力,甚至赌上性命,会如何惨烈可想而知。
卿涵不敢再想下去,也无可奈何,只得不时地向门口的护卫探听情况,开始传回来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后来逐渐竟是没了消息,让卿涵更加忐忑不安,一颗心如吊到了嗓子眼,明知前方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她爱的人也身处其中,就在不远处以命相搏,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这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这种感觉不仅她焦虑担忧,更让她感到无力无助。
走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后,卿涵突然摸到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一个符,当年去广玉的时候母亲给她戴上的,是去济恩寺求来的能保人一世平安,无病无灾的符,回宫之后也一直戴在身上,生命中最大的一次算得上灾难的便是那次东夷和亲,在千钧一发之际竟也能被聂卫救下,或者真的是灵验了,才会保得她每每逢凶化吉,肆意成长至今。
想到这,卿涵将符拿出来,合在掌心,朝着战场的方向,默默地祈祷着,祈祷着胜利,祈祷着平安。
这时,帐外传来突突的马蹄声,仿佛尤其急切。
“摄政王有令,留下百名精兵护卫大长公主殿下由后方撤离,其余人等皆武装上阵。”
卿涵一惊,忙跑出大帐,拉住那传令兵:“怎么了,为何突然要我撤离?!”
传令兵脸上和手上全是血污,大腿上还插着一只箭弩,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公主,卑职只是传摄政王的令,还请公主速速撤离此地!”
“你给我说清楚,七叔他为何突然传这样的令?前方情况到底如何了?!”
“回公主的话,前方形势不容乐观,我方人数本就劣势,如今对方攻势更猛,怕是快招架不住了,摄政王为公主安全计,派百名精兵护送公主即刻撤离,还望公主不要为难卑职……”
刚才还因为祈祷好不容易慢慢平复下来的焦虑心情,此时却又因这样一番话而使得卿涵的心瞬时又提了起来,她仿佛感觉四周的声音都在慢慢的消融,她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一百名精兵都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离开,只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挑动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要去找他……”
有一个声音如同从天边传来,响彻在她的耳边,对,去找他,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想着,她竟是一言不发,只抬起头向大营外飞奔而去。
兵士们一阵惊慌,纷纷追上前去想拦住卿涵,她突然从头上摘下簪子抵在自己颈上:“你们都给我让开,反正待兵败之日也免不了是一死,大不了现在就死在这里还以免被俘受辱!”
兵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放她走,谁也不敢再上前阻拦。
僵持之际,只见卿涵拉过旁边一匹马,翻身骑上,冲出大营的门,直奔战场而去。
这一场仗真是打得太久了,从日出,到日暮。
就连瑞诚也没料到,瑞谚竟然靠着区区两万人,顽强对抗他二十万人,竟也能坚持到这个时辰。
满地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山原大地,硝烟弥漫,四处都是早已分辨不清面目的尸体。
瑞谚和成霖两人背靠着背一边抵挡着不断迎面扑来如潮水般的敌人,一边朝山原边退去,两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身上,脸上,手上,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杀死敌人被溅起来的血。
聂卫则还在不远处与一群拿着长戟的敌军缠斗,他的脸上也挂了彩,却并不示弱分毫,一刀一个,两脚顺势踢开另外方向冲上来的两个敌人,终于找到机会飞出了包围圈,朝瑞谚那边跑了过去。
“聂卫,不要过来!”瑞谚将剑从面前一个人的肚子里抽出,向聂卫大喊道,“当心你的身后!”
成霖环视整个战场,道:“王爷,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腹背受敌,人数又不占优势,还是先撤退,再做打算……”
瑞谚冷笑一声:“你看这个阵势,给不给咱们撤退的机会?”
成霖砍掉迎面扑来的人,急切道:“王爷,没时间了,属下先护送您撤退再说……”
“成霖!”瑞谚稍稍转头,看着他,“你看,将士们都还没有放弃,本王若是此刻为保全自身先行撤退,如何担得起要生死与共的盟誓?!”
“王爷,您不仅是主帅,更是大宁的摄政王,您不能有事……”
成霖说着,将瑞谚推开:“王爷,情非得已,属下得罪了!”
刹那间,空中突然飞过一支锋利的长枪,成霖脸色一变,来不及说话,一掌将瑞谚推了开去,同时往前跨了两步,那长枪无情地直直插入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将他脚下的方寸土地染成了红色。
“成霖!”瑞谚接住成霖倒下来的身子,一抬头,只见瑞诚不知何时竟骑马朝自己奔了过来。
“哈哈哈,今日是谁也走不了,生死与共吗,那不如就死在一起好了!”
“成霖,坚持住,坚持住……”瑞谚徒劳地捂着成霖胸膛上的伤口,满眼都是那血红的颜色。
成霖口中接连吐出两口血:“王爷……属下……不能再追随了,您一定要活着……属下,不后悔……愿我大宁,盛世永存……”
“不,不!”瑞谚看着成霖的瞳孔变得涣散开来,眼珠也逐渐成了灰白,头重重地垂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滴血的刀。
瑞诚从马上飞身而下,落到瑞谚面前:“七弟,别来无恙?”
瑞谚幽幽地笑了几声,轻轻地将成霖放在地上,转头,看向瑞诚:“五哥,咱们终是见面了……”
“来吧,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瑞诚说着,从地上将长枪拔起,直往瑞谚心口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瑞谚将玄铁剑一横,挡住这致命一击,接着身子一侧,腾空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试图将剑从瑞诚的背后刺入,岂料瑞诚反应迅速,飞身躲了开去。
瑞谚目露寒光,不肯有一丝喘息,继续挥剑出招。
二人同时闪出腕中的剑光枪影,霹雳一般疾飞向对方所在的风中,只听得那破碎一样的寒光闪过他们的面前,瑞谚一转手臂,那剑竟然在他的指间旋转起来,搅动了那弥散在天空里的声音坠落下来,几乎把瑞诚手搅进去。
瑞诚被逼退了好几步,松开手,出掌一震剑端,化解了他的攻击。
那快得只能听见的战斗,很快地耗尽了他们那闪电般的速度。
玄铁剑与长枪对喷,迸发出刺眼的火花,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杀红了眼的样子。
“五哥求胜心切啊……”
“赌注是这个天下和陆沅夕,你不想胜?”
在两人相持不下间,瑞谚终是寻着了那瞬间的机会,暗自运功,对着瑞诚便是重重一掌。
瑞诚双眼一瞪,突的一震,跪倒在地,唇角涌出鲜血蜿蜒,瑞谚则定定地站着,惆怅与冷漠交织地看着他,刚才那一掌,又触动了他尚未痊愈的内伤,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的血液在这一刻逼了个倒行逆施,身体像是被烈火包围了起来,皮肉骨头无一不在燃烧剥落开去,他捂住胸口,从口中喷出一大股血来,双腿竟是无力再支撑,也跪倒在地。
瑞诚却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响彻云端,令人毛骨悚然。
“刚才那一掌,原来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啊,哈哈哈哈……”
瑞谚用玄铁剑勉强支撑着身体,眼中,口中都流下血来,混合着额头的汗水,一颗一颗地滴落到地上,顿时没入了土地。
“生死与共,做哥哥的如何能不与弟弟一起……”
瑞诚笑声更甚,拳头一握,举起长枪:“是吗,可是为兄不甘心,不甘心!”说着将手中的长枪朝着瑞谚射了过去。
瑞谚眼见那枪飞过来,却再也无力躲开,他望着天边那的一抹残阳,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沅夕,不知你那边看到的太阳,是不是也这样的血红呢?
这时突从另一旁飞来一把刀,与那长枪在空中碰撞,擦着落在了地上。
“王爷!”聂卫跑过来将瑞谚扶起来,“王爷,你振作点……”
瑞谚艰难睁开眼睛,却见背后跪着的瑞诚竟还不死心,又从袖中偷偷摸出了一只匕首,对准了聂卫的后背,他想叫聂卫小心快躲开,就见那匕首已然飞到了跟前,他却没有力气推开聂卫。
“聂卫,小心!”
聂卫一听,竟是卿涵的声音,慌忙转过头一看,她竟是飞身过来为他挡住了这背后致命的一刀,那匕首深深地插在了她的腹部,殷红的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衣裙。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瑞谚这时竟举起玄铁剑,剑气过处,瑞诚脖子上一道醒目的血痕,身子诡异地晃悠了几下,终于倒了下去,双眼却还是睁着,瞪着,看着这他终是得不到的天下,终是坐不到的江山,终是赢不了的人。
“公主,公主……你怎么样?!”聂卫扑过去抱起卿涵,泪水顿时滑落。
瑞谚用衣袖抹抹额头的汗水,抬头看看照耀着红色土地的红色太阳,耀得睁不开眼来。
“聂卫,快带卿涵走,快走……”
“王爷,你呢?”
“不要废话,快走,你们一定,一定要回去……”
“可是……”聂卫看看怀中的浑身是血的卿涵,又看看瑞谚,不知如何是好。
“听着,聂卫,回去,告诉你姐姐,我对不起她,对她所有的许诺,怕是都办不到了,是我欠她的,只有待来世……让她不要再念着我……”瑞谚气息奄奄,呼吸急迫而短促,双眼已然被血淹没。
瑞谚将手放到嘴里,一声响亮的哨声,白虎马从远处奔来。
“快走,你还在等什么,快走啊!”瑞谚怒吼道,聂卫只得抱了卿涵,骑了白虎马,再次看了瑞谚一眼,“王爷,你要坚持住,待属下将公主送到安全地方,定会回来救你!”
看着白虎马飞奔远去,瑞谚又笑了笑,终是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
风呼啸,方才还是晴朗的天色,风云突变,遮云蔽日,大雨瞬时倾盆而下。
厮杀声依然不绝于耳,那只一臂距离之外的玄铁剑,仍是傲然立于大地之上,狂风吹起那红色长带,在剑柄包裹的白色之下,竟是显得那样的耀眼夺目,在这灰色阴冷的战场,真是难得的一抹暖色。
迷蒙中,瑞谚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想去再摸一摸那红带,却好像相隔天涯般遥远,空茫的指尖徒留那雨水划过的凉意。
沅夕……来生,我们还会遇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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