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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眼前人是意中人(下)


  次日黄昏,酉时刚过,长乐坊的拍卖大会便拉开了帷幕。

  晚纱披着盖头坐在台中央,不用看也知道,台下坐满了身着锦衣罗绮的公子哥,不过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靠着万贯家财,不务正业者比比皆是,这些人,别说是刺伤他们,即便是刺死,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老鸨扭着腰走出来:“各位贵人久等了,都是老主顾了,都知道,咱们长乐坊一般的姿色的姑娘可配不上这种阵势,所以今日这位晚纱姑娘,实乃天姿国色,就连老身看了,也觉得就跟那下凡的仙女儿似的……”

  “哎哎别废话了,赶紧揭盖头,出底价吧!”

  “对啊对啊,光听你说,怎么知道是仙女还是无盐啊……”

  人群中一阵起哄,都在吵着要快点掀开盖头,一睹芳容。

  “贵人们别急啊,丑话要说在前头,各花入各眼,若是不符合哪位贵人的眼缘,那就对不起了,您啊也别砸老身这场子,别喝倒彩,右边小门,出门不送。”

  又是一阵哄笑,这一卖关子,台下更是按捺不住,不少人已经拿出一卷一卷的银票,跃跃欲试。

  此时,距离长乐坊百步之遥处,一名身着靛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悠闲地在街上散步,他的身后紧跟着一名身着黑衣的随从,配着长剑,眉头微蹙着,有些警惕地看着周围。

  这位身长玉立,仪表不凡的男子,便是先帝第九子,安平祯郡王,瑞诀。

  “三伏,本王难得出来散步,你摆一张包公脸,都没人敢招呼本王了……”瑞诀站住,转身拍了拍随从的胸膛,“来,放松些,放松……”

  三伏拱手:“殿下如此走在大街上,这人来人往的,怕是……”

  瑞诀突然一指前方,作惊讶状:“哎,前面那么多人,什么那么热闹啊,走,咱们去看看……”

  “殿下!”三伏忙追过去,“殿下,那边人员品流复杂,以殿下的身份,实在不宜凑这个热闹……”

  “本王什么身份了?本王可是天下闻名的闲散富贵人,这天底下还有什么热闹是本王凑不得的?”瑞诀疾步往前而去,三伏也只得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两人到了长乐坊门口,瑞诀仰起头看去,只见底楼大堂里搭起了台子,台上静静地坐着一名披着盖头的女子,观其身形,应是位身材窈窕的妙龄女子。

  台下挤满了各种人,阵阵起着哄,气氛高涨,一派兴高采烈。

  “三伏,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三伏似乎有些不太自在地答道:“这是长乐坊的拍卖会,出银子最高者得……得……”

  “得什么?”

  “台上这位姑娘......”

  瑞诀夸张地哦了一声,不过一座青楼,花样还真多,想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披着盖头,一动不动坐着的女子身上,他认真地瞅了许久,只觉这名女子看上去孤高冷傲,虽身着一袭红衣,周身却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都看不到长什么样子,他们这还一个劲儿地出价呢?”

  “样子是要到最后才会揭晓,这也是吸引这么多有钱公子来竞投的原因。”

  “都这么喜欢刺激吗?”瑞诀皱眉,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那女子,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出价,却莫名期待揭开盖头的那一幕,若是天仙,那些出价低了的人定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若是无盐,则那个出价最高的人定会生无可恋,不仅失了银子,还不得不要了她。

  总之,是有好戏看了。

  瑞诀抱起双臂,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一个个争先恐后出价的人,对身旁的三伏说:“来镇川这么久了,今儿终是得见有趣的事了。”

  三伏的脸皱得能挤出水来,自家这位随心随性的郡王,不争权势,不争名利,却尽是喜欢凑这些稀奇古怪的热闹,还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丝毫看不出他竟是一位显赫的皇族成员。

  底价一千两,每次出价一百两,此时的价格已经被哄抬到了五千两,不少人是生怕落于人后,像是斗气一般,你加一百两,我加一百五十两,不一会儿,价格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七千两,而且还大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老鸨那浓妆艳抹的胖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还在继续卖力地煽风点火。

  “各位贵人想好了啊,老身以长乐坊今年的生意担保,晚纱姑娘可是在整个安平郡都难得一见的美人啊,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整个安平郡都难得一见的美人?

  瑞诀挑了挑眉,这句话,让他顿时产生了好奇心,这老鸨爱财如命,能用长乐坊的生意作保,看来这位女子……还真想一睹真容。

  这时,瑞诀突然瞥见那女子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还没等细细看去,忽地从门外刮过一阵风,好巧不巧地将女子的盖头掀了开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女子方当韶韵,十五六岁的年纪,清秀绝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清澈的眼睛冷漠地凝视着台下众人,脸上似笑非笑,嘴角边带着一丝幽怨,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者无不惊异。

  瑞诀突然觉得心里像有个什么东西被骤然触动了般,眼中再也不见嘈杂的人群,耳边再也听不到周遭的起哄喝彩声,眼神只定在那女子身上,竟像是被她那清冷给封冻住了般,再也移不开。

  老鸨一看,忙不迭地将盖头捡回来重新盖上,而台下的出价者竟更加踊跃,瞬间,那价格直逼一万两。

  “殿下,殿下……”三伏拉了拉瑞诀,小声道:“殿下,烟花之地,不宜久留……”

  瑞诀眨眨眼回过神来,只听得此时的出价已然到了九千两,从每次喊价一百两二百两,竟直接到了每次五百两,尽管这已经是天价,依然在不断上扬。

  “张公子出九千两了,哎哟,谢谢张公子,还有没有高过九千两的?”

  老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心想这回真是赚大了,只花了一千两就买回了一棵摇钱树。

  “九千两,一次……”

  “九千两,两次……”

  人们面面相觑,即便是仙女,这个价也太过惊人了,喊过两次价之后,竟无人再出价,那位张公子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万两!”

  这一声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从人群最后面传来,众人诧异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位大主顾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从天而降,竟敢截了以财大气粗著称的张公子的胡。

  晚纱也抬起头,从盖头下的缝隙看去,只见一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举着一只手,昂首而立,他的脸庞异常俊秀,外表看上去放浪不羁,双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清朗目光却让人感到刚毅坚实,像是在笑着,却察觉不到他真正的笑意,他的身形挺拔笔直,整个人气宇轩昂,看上去却绝非一般权势之家的浪荡公子。

  三伏大吃一惊,忙扯了扯瑞诀:“殿下你……”话还未出口,瑞诀已向台前走去,大约是气场过于强大,人群竟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儿。

  全场寂静无声,都肃然起敬地看着他,短暂的惊讶过后,开始议论纷纷,都在猜这位横空出世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起初不竞价,等价抬起来之后一鸣惊人。

  老鸨一听,似乎生怕瑞诀反悔,忙不迭地敲了锤:“一万两,恭喜这位公子!”接着一脸谄媚地迎上去:“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新客吧?公子怎么称呼?贵姓呀?”

  “本王……本公子免贵姓陈,近日才初到贵宝地,没想到一来,就遇上这等良辰美事,看来镇川的确是个福地,景美,人更美。”

  瑞诀双眼不离晚纱,目光中似含有千般光芒。

  晚纱自己掀开盖头站了起来,只盯着面前这位男子,眼神依然冷淡如冰,她的唇角不经意地弯了弯,将发簪重新藏回袖中,心想,如此丰神俊朗的一张脸,可惜也只能欣赏到今夜了。

  二人就这样台上台下静默对视着,二人此刻心中都在奇怪,明明是初见,为何竟有一种相逢却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眸子深黑,平静无一丝波澜,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样子,她的神态,甚至她一个再细微不过的小表情,她的瞳中深不见底,分明如一池春水,风过乍皱,随后悄然不见。

  多年之后,晚纱在忆起这一日的时候,竟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风清月明,长乐坊霓虹流盼,霞光飞舞,而这一切,都比不上瑞诀色彩鲜明地立于人群之中,他像是上天给她苦涩生命中的突然降下的恩赐,不由分说地闯入她的视野,她的世界,强烈而分明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于是才恍然明白,本以为是日久生情,原来早在此刻,彼此便已悄然倾心。

  但彼时的她却并不知道,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当夜在房中等待瑞诀之时,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尖利的发钗,那不安的心跳,她也以为只是紧张所致,从未想过,是因为来人会是他。

  来了,脚步声近了,晚纱听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脚步声竟在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踟蹰,晚纱轻轻地走过去,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悄无声息,却并不像有人,稍稍犹豫,刚想伸手去开门,正遇上瑞诀也伸手推门,显然他力气比较大,一推,竟将她掀了开去,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瑞诀眼疾手快,忙上前来将她拦腰揽住,同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四目相对,一个是惊诧莫名,一个是心有余悸。

  回过神来之时,晚纱发现自己被瑞诀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只见他忽而一笑,还来不及让她挣脱,便顺势将她抱了起来,往床榻那边走去。

  “你放开我!”晚纱挣扎着,试图从袖中掏出发钗,却被瑞诀察觉了先机,直接将她甩到塌上,俯身,按住了她的手,看到了那支发钗。

  “这是你们长乐坊的情趣吗?藏着凶器接客?”瑞诀从晚纱的手中将发钗掏出来,看了看,笑着撇撇嘴,然后将发钗插在了晚纱头上,“如此好看的物什,用来杀人可惜了,还是戴在头上最合适。”

  晚纱的心突感漏跳了一下,忙爬起来,戒备地看着瑞诀:“看公子气度绝非寻常人家,方才语惊四座,豪掷万金,难道仅仅为买这一夜春宵?”

  “要不然呢?”瑞诀忽然觉得这个女子颇有趣,便坐下来,一手托着下巴,玩味地看着她,“男人来长乐坊,难道还为了欣赏歌舞,陶冶情操?”

  晚纱扬起下巴,冷冷地看着他道:“我虽不幸沦落风尘,但也不是任人践踏之人,若要公子今夜要我伺候,便得应我的规矩来……”

  “哦?不妨说来听听?”瑞诀一个翻身上了床,蜷起修长的双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姑娘有三不接,奸猾穷凶者不接,有妻室者不接,看不顺眼者不接,还得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在安平郡,应是没有本公子办不到的事。”

  “陈公子可知,本姑娘要你做的事是什么,就夸下海口?”

  “只要不是违背道义,伤天害理,本公子都可一一应允。”

  “我要你去找一个叫彭战的皮条客,就是他给我下了蒙汗药把我卖来长乐坊……”

  瑞诀一听,似乎更加有兴趣了:“姑娘就说,是想要他的命,还是要他缺胳膊少腿?”

  “这些都不必,只需要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姑娘心地着实善良,这等小人,本公子也懒得为他脏了手,好说……至于那三不接,依姑娘看,本公子是否属于那三者其中之一?”

  瑞诀见晚纱不说话,直了直身,道:“本公子虽是个闲人,但自认为还算忠厚诚实,也从未算计暗害于人,应不属于奸猾穷凶之人,家族中虽有意欲安排姻缘,但目前尚未婚配,至于本公子是否顺眼……这个,要姑娘来说。”

  晚纱上下打量着瑞诀,这个男子似笑非笑,神情戏谑,像是在逗弄孩童,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不过,要说他不顺眼,还真是说不出这亏心话。

  瑞诀幽幽一笑,“姑娘可知,本公子虽尚未婚配,却是有意中人的……”

  晚纱心中突然莫名有些说不出的发涩,竟是稍有失落:“那公子既有意中人,又何必来长乐坊寻欢作乐?”

  瑞诀凑近她,嘴角微微翘起,却是满心的喜悦,那笑容十分舒坦。

  晚纱想扭过头去,下巴却被瑞诀扳住,猝不及防地,唇上落下一个吻,他正在浅浅地,轻轻地吻着她娇艳却冰凉的唇,她却并不反抗,只是一动不动,脸上的不知是冷漠还是惊愕的表情。

  那片刻的吻,温热,柔软,恍如有万般情丝缠绕,竟让她不自觉地微张双唇,试图去接受那撩拨心弦的气息。

  许久,她听到他附在耳边低声道:“眼前人,意中人。”

  屋中红烛影影绰绰,时光仿佛也不忍流动,定格在了这温存中。

  直至九年之后的现在,晚纱依然还想不通的是,她当初如何就能狠心舍下这一切,与瑞诀生生分离整整九年,还改名换姓潜伏于深宫之中,自然,她是不会知道瑞诀是如何发疯一般遍天下寻她,也是不会记得那九年,他们是如何守着互相的那一点微弱的思念,隔着宫墙,度过这三千多个夜晚的。

  人说,戴着一张面具久了,就摘不下来了,而当她九年之后再次见到瑞诀的那一刻,她认命了,天下之大,也唯有他一人,能将她的面具摘下,还给她一个最初的,刘晚纱。

  九年前恨不能把天底下一切捧给他,九年后才发现他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今生今世,愿如海如风如流水,伴汝伴吾伴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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