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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一世盼解忧(中)


  望秋从丽妃身后走出来,对秦氏行了个礼,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淼,道:“回太后,姚淼曾在盛华宫当差数月,奴婢断不会认错人,永王洗尘宴当日,在那假山后的回廊中,奴婢确是瞧见姚淼同朔王殿下一起,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因奴婢距离较远,并未听清楚他们都说了什么,但二人看起来甚为亲密。”

  秦氏从塌上缓缓起身,阿贞忙伸手搀扶着她,走到了阿淼面前,就那样看着她,这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女子,面对望秋的指证,她既不忙于解释,也不急于求饶,一双眼里含着些许迷惑的恐惧,又坚挺着一丝倔强。

  “前些日子,哀家念着中秋佳期,不想搞得宫内外人心惶惶,也就此耽搁了下来,今日责罚了一名与侍卫私通的宫女,便忆起此事,想来是许久未有整饬过这后宫的风气了……”秦氏说着,原本还算温和的语气骤然转为强硬,呵斥道:“你们一个个的就都当哀家死了吗?”

  丽妃起身道:“太后请息怒,姚淼身为宫女私会男子,虽是犯了秽乱宫闱的死罪,但以臣妾拙见,此事涉及朔王殿下,不宜张扬。”

  “丽妃所言有理,一个巴掌拍不响,看样子,得请朔王再进宫来一趟了,臣子与宫女,哀家倒是想听听他如何解释他这逾矩的行为。”

  阿淼茅塞顿开,这不过是太后和丽妃利用她与瑞谚会面的事唱了这一出双簧,而她不过是被顺手拿过来,当成了一把可以戳伤瑞谚的软刀子而已。

  “太后明鉴,奴婢没有秽乱宫闱,朔王殿下同奴婢是清白的,并无任何越轨之举……”

  “哦,是吗?那你的意思是,望秋在构陷你了?”

  阿淼的心跳得极快,却竭力控制着脸上不能露出一丝胆怯的样子。“太后,丽妃娘娘,望秋姑姑所见并非全部事实……”

  丽妃厉声打断:“大胆,太后面前,容不得你巧言狡辩!”

  “丽妃!”秦氏看了丽妃一眼,“让她说,别怪哀家不给你机会说话。”

  “谢太后,奴婢并非是要狡辩,望秋姑姑看到的是朔王殿下和奴婢共处,却并不知道,事实是,奴婢还在朔王府的时候就一直倾慕朔王殿下,而那日因腹痛慌不择路误入小花园,碰巧见殿下也在,便忍不住过了去,殿下从头到尾都对奴婢都很冷淡,也是看在奴婢来自朔王府的份儿上才勉强搭了几乎话,也压根不知道奴婢的心思,更别提会有何亲密举动了。”

  丽妃道:“还说不是狡辩,望秋都看见你俩抱在一起了,还说殿下对你冷淡?”

  “娘娘,奴婢的确情不自禁抱了殿下,而殿下当即便严厉斥责了奴婢,望秋姑姑也说距离甚远,连话都听不清,又何以笃定殿下就是一定同奴婢有私情,当时亦无旁人在场,不过也是片面之词罢了。”

  秦氏的眼角不经意地微微抖动了几下,走回到座塌上:“望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望秋此时也有些犹疑起来,看了看丽妃,支吾着说:“回太后,奴婢虽是看到二人同处……但的确无切实证据断定……二人是否有私……”

  “简直是一派胡言!”丽妃站起来,指着阿淼,“早知你能言善辩,殊不知如此巧舌如簧,竟也敢在太后面前诡辩开脱!”

  “娘娘若真是想着要整肃后宫,拿奴婢祭旗,奴婢也认了,若娘娘只是为奴婢昔日错处借题发挥,硬要往朔王殿下和奴婢身上安这莫须有的罪名,奴婢斗胆请娘娘出示证据,太后在此,定能明断是非,还朔王殿下和奴婢一个清白,否则,奴婢虽人微言轻,即便到了阴曹地府,在阎王爷面前也是要争辩上几分的。”

  秦氏突然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丽妃,却并不说话,顷刻间,丽妃的脸色也变了,不敢再多言。

  “姚淼,照你所说,朔王同你确无苟且?”

  阿淼叩首道:“奴婢对朔王殿下一直都只是奴婢的单相思,还望太后明察,奴婢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但若因奴婢而使得皇上同殿下起了嫌隙,想必断然也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这是在威胁哀家?”

  “奴婢不敢,太后仁慈,赐奴婢说话的机会,奴婢自然是不能说废话。”

  “好,姚淼,很好……你这般刚烈的性子,倒是有几分神似宋嫔,都是一样让哀家讨厌!”

  阿淼仍旧伏在地上,也不抬头,寿慈宫这地面,似乎比其他各处都更显冰冷坚硬。

  阿贞看看丽妃,低声问秦氏:“太后,如此,您看该如何处置这姚淼?”

  秦氏扬了扬手:“就罚去承安殿面前跪上十二个时辰,不得进食饮水,以儆效尤。”

  丽妃不甘心:“太后,这姚淼如此枉顾尊卑,仅是罚跪,臣妾以后还如何在后宫服众,只怕都是有恃无恐了。”

  秦氏瞪着丽妃:“丽妃平素如何治理后宫哀家管不着,莫非惩治个宫女哀家也没这权力?”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那,既太后已示下,臣妾自当无异议。”

  见丽妃讪讪地闭了嘴,秦氏以手扶额,挥了挥手:“哀家乏了,都退下,该干吗干吗去吧。”

  那两名太监将阿淼架起来,粗鲁地拖了出去。

  待众人都散去之后,秦氏却幽幽地说:“阿贞,去告诉皇帝,明日早朝后,请朔王留在承安殿议事。”

  阿贞道:“太后是还觉得那二人确有私?”

  “情之一物,不是靠一张嘴说就能令人信服有或是没有的,哀家就是想看看,这个姚淼于朔王而言,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那头,丽妃回到盛华宫,前脚刚迈进殿门,猝不及防地反手给了望秋一个耳光。

  望秋捂着脸跪在地上:“娘娘息怒,是奴婢的错,还望娘娘不要气坏了身子……”

  丽妃铁青着脸:“这种事还需要本宫来教你如何做吗?你没见太后看本宫的眼神,好好的事全被你给搞砸了,这下好了,太后得是把这笔账算在本宫头上!”

  “娘娘,奴婢那日确是看到朔王和阿淼一前一后出了小花园,没……没想到那姚淼如此狡猾,竟会咬死不认。”

  “认?你让她认什么?再问下去,太后是不是就该问出,其实你什么也没看到,你没有看到他俩共处,更没有看到他俩抱在一起?然后再治你一个构陷亲王之罪?”

  望秋大气也不敢出,手不住地颤抖,汗水从头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求娘娘饶恕奴婢这一次,奴婢以后定会更加谨慎……”

  “以后?这么难得的机会,怕是再也没有以后了,太后对本宫的信任,也会一点点慢慢消磨掉……”

  丽妃长袖舞动,切齿忿忿道:“本宫和父亲精心筹划了这多年,若有人胆敢阻挠本宫入主启德宫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承安殿前那片广场的西南角,算得上是这广场最为僻静的角落,却直面着宗礼门,虽并非是群臣进出皇宫,早朝议事,去往承安殿的必经之道,但来往的人都会从面前经过,也就是说,明日早朝之时,跪在这里的阿淼,必然会被瑞谚看到。

  阿淼是打心底佩服太后这一着,任何天花乱坠的辩驳和指证,都抵不过当局者一个哪怕再细微的反应。

  但对瑞谚,她还是有信心的。

  罚跪而已,一日一夜,日升日落,很快便过去了。

  午时,方圆里空无一人。

  腹中空空,逐渐有些体力不支,好在这秋日的阳光不似伏暑那般骄烈,但当日头过去,凉风四起,将她团团裹住,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骤然收紧,不禁猛地打了好几个寒战。

  原来,跪不是最难的,难的是挨过这饥寒交迫。

  还未熬到寅时,双腿便麻了,阿淼偷偷将两个膝盖交替着抬起,得到了稍稍的舒缓之后,又接着跪好,还得防着时不时从面前走过的宫人,虽几乎无人侧面,但也总怕这偷懒的小动作被人看了去,又到太后面前告上一状,火上浇油。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很快,天渐渐擦黑,日头一落下去,寒风肆虐起来,直进入骨髓,阿淼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在何处,紧接着,牙床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

  这天,太冷了,水米未进,却还有一个更加漫长的夜等着她。

  阿淼勉强振作了一下,挺了挺腰,咬紧了嘴唇,黑暗再漫长,也总能等到日出那一刻。

  入夜,负责看守阿淼的两名太监似乎也有些熬不住,靠在一棵树下打起了盹。

  承安殿的宫灯彻夜不灭,阿淼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却依然循着那些许光亮,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她知道,在这寒夜里睡着,也许就醒不过来了。

  饥寒交迫已不是眼下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如何在这饥寒交迫中还能保持清醒。

  曾经在雪地都不曾被冻死,若就此死在这里,未免太冤枉,太不甘心。

  就这样,仿佛过了一个沧海桑田般漫长,终于看到了天边露出的一丝鱼肚白。

  天慢慢亮起来,却又毫无征兆地开始下起了雨,雨下下来了,就那么夹杂着寒意和悲凉落了下来,地面很快便被打湿。阿淼却一动不敢动,任由那雨点从细丝逐渐变成豆大,从稀疏变成密集,毫不留情地裹挟着寒风扑打在她早已虚弱不堪的身上,头上,脸上,不出一刻,她从头顶到腿下,顷刻间,完全被这大雨吞没殆尽。

  一朵不知名的花倏忽飘落到眼前,即刻被雨水冲走,阿淼似乎看到自己的生命也如这落花般,气烟声丝。

  至卯时,宗礼门边马车多了起来,是该上早朝的时辰了。

  官员们由仆从撑着伞,在雨中形色匆匆,有人注意到了阿淼,却只是看看,更多的人是目不斜视,径直往承安殿奔去。

  瑞谚刚从宗礼门下了马车,还未待成霖撑开伞,一眼就看到了跪在雨中的阿淼。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不断往下流淌着,她的双手握着拳头放在双膝上,她灰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微闭着,似乎是下意识地低着头,以发掩面,狼狈而虚弱。

  瑞谚像是被人乍一刺了一刀,心猛地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便要往那边走去。

  成霖正欲阻拦,就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朔王殿下!”

  转头一看,竟是刘裕,正一路小跑着朝瑞谚奔来,及时地让瑞谚收回了那还来不及迈开的步子。

  “老奴特来告知殿下,皇上请殿下早朝后多留片刻,有事相商。”

  “本王知道了……”瑞谚瞥了瞥,若无其事般问道:“刘公公,那边的那是?”

  “回殿下,那是月落阁的一个宫女触怒了太后,昨儿未时就跪这了,听说是罚了十二个时辰……殿下,这雨太大了,路都快看不清了,还是赶快过去吧!”

  瑞谚点了点头,往承安殿走去,又侧过头来,只见此时,阿淼的眼睛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她的嘴也动了一下,她的喉咙发出一个像是呛水咳嗽的声音,似乎想说话,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终,她望着他,轻微,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两相对望兮风细细,雨如帘,近在咫尺,遥似相隔天涯。

  这一次,她看着他走远,心中却满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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