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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两两相望漠漠路(上)


  这一夜,一场云雨欢愉,一场缠绵清梦,风乍起,池水凄凄。

  约莫是尚还残留着一丝理智,阿淼醒过来的时候,仍未到辰时。

  屋里的烛火却已燃尽,屋外沉沉的黑暗已泛起些许蔚蓝色的光亮,从各个角落的空隙钻了进来。

  瑞谚还睡着,他的怀抱还紧拥着,没有了昨夜的颓唐,也没有了那令她的心弦颤动不已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激烈喘息,此刻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沉睡着,他的脸就在她的面前,很近,却又似很远。

  阿淼动了一下身子,那积压了一夜的疲惫的疼痛,瞬间从全身释放了出来,她不禁咧了咧嘴,又生怕将瑞谚惊醒,只得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她从来不知道,这种话本子上极尽溢美悱恻之词描述的事,竟会将她折腾的几乎散了架,舍不下却又羞涩得不敢再去回想,只得小心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他的额头,眼角,鼻梁,鼻尖,唇角,下巴,然后是耳郭,耳垂,一路游移,像是在用手细心地描绘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自当初那惊鸿一瞥,一眼万年般的初见,至如今这样,又一次将他的样子珍藏在了心里。

  顷刻过去,阿淼轻轻地,像一条鱼一样从瑞谚的怀抱中滑了出来,下了床,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穿好,无意侧头见床榻下放置着那个熟悉的漆盒,拿了出来,果然见那合二为一的断相思,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青白玉色,光泽夺目,她想了想,将笛子拆卸开来,取走一半包裹进衣服里,然后将漆盒放回原位。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俯下身,在瑞谚的额头印下一吻,起身,缓缓走向门口。

  万般不舍,终须有别。

  出了门,成霖、聂卫走上前来,三人相对,竟是默默无言。

  突然间,阿淼朝着二人跪了下去,二人大惊,连忙伸手去扶她。

  “成将军,聂卫,请务必替我守护好他,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开他,拜托二位了!”说着,便是一个叩拜。

  聂卫怅然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都知道你是情非得已……”

  成霖轻叹一声:“昭仪不必如此,护卫王爷本就是臣等的职责,臣亦别无所求,只求昭仪照顾好素尘…….”

  “无需成将军说,我早已视素尘为亲姊,自当共进退,共荣辱。”

  阿淼起身,看了聂卫一眼,道:“走吧,该回宫了…….”梦,终究还是醒了,这一次,醒得彻底。

  马儿的四蹄踏着清晨空旷的街道,传来凄凉幽深的回音。

  “聂卫,快一点,再快一点……”

  “现下距辰时二刻尚有半个时辰,赶得及的…….”

  “不,我是不想有机会回头,一回头,也许再也走不掉了。”

  “姐姐……”聂卫无言,只得使劲策着马儿,如风般飞驰而去。

  微凉的风伴着初升的晨曦迎面而来,空气中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直将她的眼眶吹得酸涩起来。

  瑞谚,以后的每一个黑夜,我都不能再在你身边,你要记住,我一直会在你的心上,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昔日恩爱种种片断,此刻起便成一生细读的伤,泪轻落,一点一点消融在风中。

  辰时二刻,宫门开。

  阿淼换回装束,与聂卫道了别,头也不回地朝着宫门走了过去。

  聂卫有些感慨,下一回再见到阿淼,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他的路是沙场,阿淼的路是皇宫,而这座偌大的森严宫殿里,他牵挂为之的,被困住的,又何止阿淼一人。

  值夜的守军刚刚换班,还懒散地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接过腰牌,草草一眼,不耐烦地示意赶快过去。

  阿淼走过宗礼门,终于还是忍不住回眸一望,随着那两扇巨大宫门在眼前轰然关闭,此生,便算是彻底断了与他的那一场并不算轰烈,却刻骨铭心的尘缘。

  回到月落阁,担心得一夜未眠的素尘见阿淼安然归来,憔悴的黑眼圈下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同样在月落阁守候了整晚的安菡,却没有同阿淼说话,自顾回韶云阁去了。

  “怎么样,还顺利吗?王爷没事了吧?”素尘一边帮阿淼换衣,一边问道。

  “没事,他会好起来的。”阿淼说着,把断相思拿出来交给素尘,“找个地方,把这个东西藏起来吧。”

  “这不是你交给王爷那笛子吗?怎么又拿回来了?”

  “还有几日,他便要去盘龙关了,没有了兵权,这笛子若全部放在他身边,怕会给他带来危险,我将这一半拿回来,有一日或许会用得着。”

  素尘找了一块布将笛子裹起来,藏进了寝殿床榻下的一块地砖之下,两人左右仔细看了很久,确认无虞方才放下心来。

  刚想拿衣服给阿淼穿上,素尘的眼神突然瞥到阿淼的手臂,不禁愣了一下。

  阿淼也意识到了什么,忙穿上衣服将手臂遮住,神色有些不自在。

  素尘皱紧眉头,半晌,轻声道:“你糊涂啊,你怎么就能…….若被皇上发现你未曾侍寝守宫砂却没有了,该如何是好?”

  阿淼犹豫了一下,说:“素尘,帮我用朱砂再点一个吧。”

  “守宫砂只能点一次,朱砂点的或者可以骗过一些人,但不能细看,也断然是骗不过宫中的嬷嬷还有皇上的,你能瞒得住多久?”

  阿淼淡淡一笑:“能瞒多久是多久吧,放心,我并没有糊涂,也不后悔。”

  “好吧,唉…….”素尘叹了口气,拿过朱砂,照着自己手臂上的守宫砂的样子,依样画葫芦地点上了那一点红。

  看着阿淼一脸的漠然,无所谓的样子,素尘却愈发担心起来,虽是为质,名义上依然是后妃,天长日久,难免不会招致祸端,到时候,阿淼又该如何?

  在矛盾中想了两日,素尘最终决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就连安菡,也绝不吐露半个字,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

  接下来一连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地如同死水般,这种极其不正常的平静,如同海上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似乎正预示了一场更大的风浪即将来临。

  随着大典的临近,这种迹象便愈发明显。

  这日,刘裕带着一干宫人开始了乾福宫的清扫,瑞清则到了寿慈宫看望最近因为身体抱恙而深居简出的太后秦氏。

  其实,下册封圣旨的时候,秦氏原本是不同意的,但最终还是应允了,并不是因为瑞清说服了她,而是她实在再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不过一名阶品不高的昭仪而已,不过都是做给外面看的而已,也无谓与瑞清争论,更无谓与群臣对这次大典的愤懑对抗,借此利用阿淼制衡一下野心日益渐长,快要按捺不住的关氏父女,也是不错的手段。

  瑞清边为秦氏端药,边说道:“母后,三日后的大典,朕还是为七皇叔留了位置,母后觉得妥否?”

  秦点按住额头:“朔王的事,皇帝处理得还不错,外面都在说天子仁慈,以德报怨,所以这些都是小节,你作主便可,但那姚淼,皇帝真要同意她重查陆氏旧案?”

  “朕现在还没有答应她,日子还这么长,朕就等着她的把柄,将她和朔王一起送入地狱。”瑞清说这话时,双眼闪着寒光,秦氏看在眼里,心下不禁一惊。

  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是她的亲生儿子,是她一手培植扶持起来的皇帝,可不知为何,最近的举动却每每让她莫名胆寒,莫名觉得陌生,而她的女儿卿涵,自从东夷回宫以来,也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在她面前也不如从前亲昵,虽还是恭敬周到,却始终像是隔着一些距离不愿靠近。

  一生为儿女耗尽心力,到头来,他们却变得越来越遥远。

  想到这,秦氏心中一阵悲切,目光转向窗外,远处九重塔影影绰绰,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暮霭。

  刘裕结束了这一日在乾福宫的差事,刚走出来,见素尘立于柱下,似乎是在等他。

  “素尘姑娘不在月落阁,却到这乾福宫做甚?”

  素尘行了个礼笑了笑:“刘公公,姚昭仪想请您过小花园一叙。”

  刘裕朝身后四周望望,散工而去的宫人们已各自离去,于是迟疑片刻,道:“烦请姑娘带路。”

  从乾福宫倒小花园,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刘裕便看到阿淼站在回廊边上,对他微微一笑。

  “老奴见过姚昭仪,不知昭仪唤老奴至此,有何吩咐?”

  阿淼从袖中拿出腰牌,递到刘裕面前:“我今天是特地来还东西的,稍稍借用了一下,还望刘公公不要见怪。”

  刘裕并未接那腰牌:“老奴不明昭仪此话何意?”

  “刘公公,在我面前,你又何必一装到底呢,从那年弥山你明明发现了我却装作认不出,到我去天牢探望寒霜你却正好出现缠住守卫,再到我与长公主偷偷出宫你又恰好出现才我免于被发现,还有几日前万卷楼前烧纸祭拜故意落下腰牌助我出宫,这次次件件我可都是记着您的恩呐。”

  刘裕微微一惊,随即释然地笑起来,然后拿过腰牌:“昭仪冰雪聪明,没成想老奴这点小伎俩全被昭仪看在眼里,惭愧惭愧……敢问昭仪是如何知晓此腰牌是老奴落下的?”

  “出入宫门的腰牌只得各宫娘娘与管事太监有,而翌日并未听有哪宫报失,若非遗失之人害怕被查到私自祭拜,便是根本无他人遗失,自然就只有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刘公公你了,而且据我所知,那日不仅是朔王殿下的生辰,更是先帝陈淑妃的忌日,所以你烧纸,是为祭拜陈淑妃?”

  刘裕顿了顿,长叹了口气,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昭仪…….”

  “先帝陈淑妃于你,究竟有何渊源,竟使得你甘愿冒大不韪也要祭拜?”

  “先帝在时,陈淑妃虽是专宠,却难得并不恃宠而骄,待人宽和仁厚,当年的老奴还是个毛躁的小学徒,经常闯了祸被师傅责罚,什么挨板子,饿肚子,是经常的事,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先帝一个心爱的青花瓷瓶,先帝龙颜大怒,要将我即刻赐死,是陈淑妃替我求情,最终仅是关禁闭了事,她还私下叫人给我送饭送棉被,让我在禁闭中仍不至于挨饿受冻,这才活了下来,可以说,若不是陈淑妃,就没有了今日的老奴啊…….”

  刘裕说着,不禁老泪纵横,“陈淑妃人美心善,只是因为身为前朝公主又被先帝专宠,而被前朝那些大臣诬为祸国妖妃,最后生生地被逼死,老奴每每念及此,皆恨当年卑微如蝼蚁,至她殁去也无力报此大恩,只得如今在朔王殿下及昭仪身上回报一二,亦尚不能偿老奴心中遗憾。”

  “多惭恩未报,敢问路何长,陈淑妃故去多年,已成宫中禁忌,刘公公尚能知恩图报,记挂于她,想必陈淑妃在九泉之下,也应慰以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但是,你为何也要帮我呢?”

  “那年弥山,老奴就看出昭仪乃殿下深爱之人,所以帮昭仪便也是帮殿下,昭仪安然,殿下亦安然。”

  “原来如此,刘公公多次救我于危难时刻,我还从未言谢,皆因心中尚存疑虑,此番推心置腹,当知刘公公乃大义之人,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昭仪过奖了,老奴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在皇上要对殿下不利之时竭尽所能劝谏,除此之外,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刘公公,我还有一惑,望能解答。”

  “昭仪请讲。”

  “陈淑妃身上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是如何殁去的?”

  刘裕脸色一变,顿时悲戚万分,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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