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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相见(下)


  以为不过就是个小插曲,没想到居然会是一切事情的开端,而有些事情,一旦开端便像打开了被放出笼子的猛兽一样无法遏制。

  次日一早,瑞谚便唤了成霖过来,关上书房的门,王府的人只习以为常道王爷又在秘密商谈军国大事,其实,眼下这世道,若非淮东赈灾,就是和帝夷不可避免的一场大战,又或者,是比这两者还要麻烦的,朝堂上的那些王爷不愿意掺和的事吧。

  阿淼这么想着,此时她的手上正端着一盆刚刚洗好的衣服,穿过后庭准备去后院晾晒。路过书房的时候,阿淼远远看着书房紧闭的两扇大门,说来也怪,她并不好奇此时这两扇门里面在发生什么又会搅弄大宁朝风云的事,却很微妙地想起昨晚宴席上偷看瑞谚的感觉,那应该算是偷看吧,总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很久很悠远的梦。

  还没来得及再细细想下去,书房大门突然开了,瑞谚迈着大步子快速走了出来,成霖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甚至都没有看到一旁不远处的阿淼便迅速走了过去。

  阿淼本能地闪身躲到身边的假山后面,隐约听到成霖道:“王爷,待属下去备车进宫。”瑞谚手一扬:“来不及了,还是把白虎给牵过来吧。”

  进宫?

  应该是朝堂上的事吧,没兴趣,朝廷的事不知道也罢,都是深究无益。阿淼默默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转身出了假山的遮蔽,看着手上满满一盆五颜六色杂乱的衣物,心想,还是去做回自己的杂役丫头吧。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正午,阳光逐渐炽热了起来,阿淼漫不经心地把晾晒衣物上的褶皱拉平,阳光透过薄薄的那一层织物,将自己的手从另外一面投下剪影,阿淼没来由的觉得一阵无聊,心中始终记挂着的无法放下的,绝对不是这一系列洗衣,晾晒,拉平,这样毫无意义的虚度这大好时光,想着,阿淼放下盆子,竟然不自觉地朝着刚才来时的方向走了去。

  阿淼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刚才遥望书房的那个假山旁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正当午时,茂密的树影绰绰,偶尔的一阵微风吹起抖抖瑟瑟的枝叶,除此以外,整个后院安静得可怕。

  书房大门依然紧闭着,当然会是紧闭着的,平日除了瑞谚本人和亲信成霖以外,能进出书房的人只有每天进去打扫一次的小厮了,不过只有阿淼自己知道,她也曾进去过,还很嚣张地参观了书桌,摸到了那桌上摆放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拿起了那方特别的笔洗。

  对,就是那个笔洗,阿淼很确信手指间残留的触感,跟昨晚侍酒的时候拿的那个酒壶,都是一样,就是寒山玉。

  而寒山玉可不是一般的稀罕物,便是这方砚台,是珍稀且昂贵的西笃贡品。

  阿淼依然清晰的记得,两年前,整个西笃国就出产了三块寒山玉,这个人们口中所传的蛮荒边陲,却能出产这世上最温润最细腻最美的玉,后来在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后,那位无所不能的朔王殿下拿回了西笃归顺的国书。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瑞谚得了先帝赏赐的最大一块寒山玉,被制成了笔洗默默地躺在了他书房的桌上,默默地见证着他无数个夜晚挑灯看剑不成寐。

  回过神来的时候,阿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到了书房中,她甚至忘了是怎么打开大门的,就如同某些讳莫如深的禁忌,一旦被打破了一次,禁忌也就不再是禁忌。

  至少,于此时的阿淼而言,是这样的。

  阿淼这次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好奇地先看整个屋子,而是直奔台阶上的书桌拿起了笔洗。

  上次匆匆一瞥,只道这笔洗特别,却总说不出哪里特别,现在想起原来特别之处在于材质是寒山玉,而酒壶也是寒山玉打造,这么这两年来,大宁朝总共三块寒山玉,就有两块藏在朔王府,阿淼弯起嘴角,颓然一笑。

  “看来你很喜欢这笔洗。”

  一个冷冷的声音突地从身后传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把阿淼吓得猛地一哆嗦,慌忙一转身,瑞谚赫然站在了离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正幽幽地看着她。

  心瞬间狂跳起来,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进宫去了吗?

  阿淼的脑子里几乎在蹦出这两个问题的同时瞬间也确定了答案,进宫只是个幌子而已。

  瑞谚这才仔细打量起来面前这个看起来羸弱不堪的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纤细苍白的皮肤,没有血色的嘴唇,一身杂役应有的布衫,站在那里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作为皇族亲贵,瑞谚从记事起,记忆里所有的女人都是美丽的,无论是国色天香的后宫妃嫔,还是清新秀丽的小家碧玉,或妖艳明丽,或端庄大气,或清纯活泼,各色各花,可是瑞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明明是犯了禁忌被抓包,明明那表情是怯怯的,而眼睛里却平静如水,就算眼见他站在她面前也激荡不起一丝涟漪,那眼神淡然得就好像看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旧相识。

  阿淼微低头屈膝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瑞谚道:“你就是王妃救回来的那个丫头?昨日侍酒的就是你吧?”

  阿淼没有抬头:“回王爷,是奴婢。”

  “换了一身打扮,本王还差点没认出来,果然是你,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回王爷,这里是朔王府,王爷的书房。”

  “进府的时候没有人教你,本王的书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

  “回王爷,奴婢初来乍到不过寥寥数月,平日只是跟着方嬷嬷在杂役房做事,还未曾知晓规矩。”

  瑞谚逼近一步:“所以你准备告诉本王,你是因为好奇错走进来,还是存心进来偷窃?”

  阿淼听出瑞谚这话语气里威胁的意味,心下有一丝慌张,却很快镇静下来,回道:“回王爷,奴婢只是看这笔洗甚是特别,之前从未见过,并无偷窃之心。”

  “哦?是吗,你的家乡庆水不过一介偏僻乡野,作为一方地主之女,本王倒是没料到你还对这文房四宝有兴趣,念过书?”瑞谚说着从阿淼手上接过砚台,举在眼前看了一眼道:“你说甚是特别,那倒是给本王说道说道,都看出什么名堂了。”

  阿淼并未回答,搓着双手低头沉默着,她很明白,瑞谚这话并不是让她回答的意思。

  瑞谚把笔洗放回桌上,抬起手:“本王看素尘的事你特别关心,既然这样,不如就去柴房和她做个伴吧。”

  这倒是阿淼始料未及的,当她确信整个朔王府每个人都已经不关心素尘的死活,甚至已经忘了柴房里还关着一个人的时候,却突然被提起,倒仿佛是提醒了她,想到这她开始有些愤怒,却不是因为即将被关起来,人心一旦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用浇灌也只会慢慢长成参天大树,然后开枝散叶,花繁叶茂。

  阿淼不知道那天是怎么离开书房了,只依稀记得瑞谚那张自始至终都冰封着的阴郁的脸,然后他唤了成霖便带着一群家丁架着她,接着就是柴房两扇大门打开,满眼都是枯黄色的草堆,昏暗的光线中身体被重重地扔在其中一个草堆旁边,地面很硬,摔得她浑身的骨头架子几乎都要散了,再接着便晕了过去。

  阿淼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偌大的空房间中,四周除了苍白得刺眼的墙壁,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着往感觉中的门口走去,脚步却轻飘飘的像是怎么努力也无法踩到地上,就这样终于走到了那个她认为的门口,伸手一推,顿时眼前竟然是熊熊大火扑腾而来,她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烈焰包围的灼热感。

  火,到处都是大火,冲天的火光映照了半边夜空,阿淼仓皇失措,她想喊,却无法出声,她想逃,却抬不起腿,隔着火光有个高大的黑影向她缓缓走来,手中提着一把刀,那闪着刺眼寒光的利刃一滴滴往下流淌的,竟然是鲜红的血!

  三小姐,快跑啊,快跑啊!

  谁?

  阿淼猛地一回头,除了自己却看不见其他人,只有那个提着刀的人影一直在不断逼近,那把刀上的血继续往下流淌着,很快整个地上变成了一片血海,呛人的血腥味直钻鼻孔,让她头晕作呕。

  三小姐,快跑啊,快跑!

  谁?到底是谁!

  阿淼向前看去,面前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一直延伸到黑暗中,脚下是汨汨的血海,鲜血依然在不停地从各个方流淌而来,汇聚倾泻犹如江河一般。

  这是哪里?你是谁?我,又是谁?

  阿淼的头剧烈地痛起来,好像被大火的热流所侵袭,又好像马上便要被这血海所吞噬,这时那个提着刀的人影已经近在眼前,朝她扬起了手中血淋淋的刀......

  “不!”

  随着一声惨叫,阿淼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些大火,鲜血,杀手,突然一下都烟消云散,眼前却是一片黄黄的混沌。

  好半天,模糊退去,阿淼的眼前才渐渐清晰了起来,她立刻坐了起来,心还在咚咚地乱跳个不停,额头上,脖子上,全是细细的汗珠。

  原来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阿淼轻轻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一场噩梦。

  草垛背后走出一个人,正是之前已经被关在这里的素尘。

  素尘手上提着一个篮子,一脸疑惑地看着阿淼。“你怎么了?”

  阿淼定了定神道:“没事,做梦了。”

  素尘走过来,从篮子里拿出水壶,食物摆在地上:“没事就好,你刚才大叫一声,可把我吓坏了,来,先喝点水,吃点东西吧。”

  阿淼看着摆在地上的食物,有菜有饭有水,竟然还有两只鸡腿,环顾四周,除了草垛,柴堆,东边的靠墙的角落居然还卷着两床棉被。

  朔王府还真是人道,对于囚犯都如此照顾,看来素尘被关在这里除了不能出门,某种程度上还比在外面每天辛苦干活儿的下人们还要舒适。

  阿淼拿起一个鸡腿啃了一口,入口的肥美感觉竟然觉得有些陌生,想想也是,自从进了王府,每顿饭就跟打仗一样,和那些都比她身强力壮的小厮们抢,和老妈子们抢,和其他丫鬟抢,往往轮到她的时候,只剩下些残羹剩汤,很多时候连片菜叶子都捞不到。

  现在竟然在被囚禁的柴房啃着一只以前想也不敢想的鸡腿,阿淼鼻子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素尘见状坐到她身边:“哭了?后悔惹怒王爷被关进来了?”

  阿淼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素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对于素尘这种被关了近半个月却依然能像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因为心大吗?

  阿淼觉得有些不对劲,却理不出头绪。

  “素尘姐姐,你......”

  素尘笑道:“你那天晚上爬在屋顶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叫我的,而且我娘未有给我留下过什么妹妹,还是叫我素尘,这样比较自在。”

  “哦,那,素尘,你可不是惹怒了王爷才被关进来的吗?”

  素尘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你之前不是说不该你知道的你不问吗?”

  “之前我在外面,现在易地而处,也没什么该不该知道的了。”

  素尘转过身来蹲下,仔细地看着阿淼,答非所问道:“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刚才你惊醒的时候说是做了梦,是个噩梦,你不是第一次做那个梦了吧?”

  阿淼低下头,不可见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头有点苦涩的味道,让她感觉胸闷闷的不舒坦,于是又喝了一大口水,差点呛着。

  素尘看在眼里,她分明是用这一系列动作来掩饰那欲盖弥彰的慌张和窘态,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再问下去。

  谁还没有些个不愿意为人知为人道的秘密。

  此时已近黄昏,从早上在书房被瑞谚撞个正着到被关到柴房这段时间,整整四个时辰。

  阿淼和素尘并排坐在草垛边上,两个人都仰头看着头顶的天窗,沉默着。

  “素尘,这段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

  “每天从这一方窗口看日升日落,刮风下雨,斗转星移,倒是比在外面看显得更好看呢,以前天天在这片天空之下却未曾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坐井观天吧。”

  人生还真是充满了奇妙的巧合,初见素尘,是素尘身陷囹圄,初见瑞谚,却是她也一起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阿淼心里却异常平静,她知道,这只会是个开端,若是现在就自乱阵脚,随意牵一发必将动全身。

  屋里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屋外,天色越来越暗,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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