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似暗还明(下)
果然,此言一出,瑞谚和堂主都不由得一愣,脖子上抵着那刀刃的力度竟松动了不少。“此话当真?笛子在哪里?!”
瑞谚趁着堂主愣神的工夫,一手仍紧握刀刃,另一手迅速抽出玄铁剑扎进了堂主的胸膛,顿时鲜血溅起,堂主松开短剑,如一滩烂泥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淼被那喷涌的鲜血溅了一身,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还在挣扎的那个人,双腿一软,顺着神龛瘫软在地。
瑞谚扔掉短剑,顾不上还在不断淌血的手掌,脱下自己的外衣将阿淼的身体裹住,转头看向仍在垂死挣扎着的堂主,站起来,提着玄铁剑踉跄地走到那人跟前,用剑尖指着他:“本王说过,你若伤她分毫,定当百倍千倍奉还……”说着,挥剑便将那堂主的手脚筋一一挑断,那人面目扭曲挣扎着,只张大着嘴,瞪着血红的眼睛,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本王也说过,让你那脏手不要碰她!”接着又是一剑,将那人的右手整个砍了下来,那人凄厉地惨叫着,像一条干涸垂死的鱼,整个身子不断地扭动着,想求饶却喊不出来。
瑞谚擦了擦剑尖上的血,看了阿淼一眼,他深黯的眼底充满了愤怒,仿佛目光所到之处都会被冰封。“本王还说过,谁看到她的身子,谁就死,但是让你就这么痛快地死了倒是便宜了你,还是得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刷刷几剑,硬是生生地将堂主上身那皮肉给削下了好几块。
“知道这叫什么吗,叫凌迟,就是用刀将贴着骨头的皮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直到血慢慢流干,这滋味本朝还没人尝过,你可是头一人。”
瑞谚那眼眸乌黑深邃,泛着若隐若现的诡异微笑,地上那人早已不成人形,却依然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
“是啊,在下这……真是该感到荣幸,祸国妖妃的儿子……果真名不虚传……杀人嗜血,先帝在赐陈淑妃毒酒的时候……为何会心慈手软没有顺便赏给殿下一杯呢……你们母子也好……黄泉作伴啊哈哈哈哈……”
阿淼此时终于缓过神来,见那人浑身是血,已体无完肤,而那人的话一出,瑞谚那脸色竟霎时变得十分阴沉可怕,忙道:“王爷,他是在故意激怒你,不要中了他的计……”
说时迟那时快,瑞谚仿佛没有听到阿淼的话,抓起地上的短剑一刀扎进了堂主的咽喉,血流喷射而出,那人瞬时便没了气息,那狰狞扭曲的笑容逐渐僵硬在脸上。
瑞谚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手一松,短剑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阿淼仍无力站起,只得爬了过来:“王爷……您……您怎么样?”
瑞谚看向阿淼,目光落在那仍流着血的雪白脖颈,忽地如惊醒过来般,看了看四周,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你能走吗?”
阿淼点点头,动了动腿,又摇摇头,不知为何,双腿还是瘫软无力,甚至连动一下都得用尽全身力气。
“他们是不是伤了你?”
阿淼摸了摸自己脖子,道:“奴婢……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就是觉得没有力气……”
“没有受伤就好,走吧,成霖他们还在伴月亭那边等我们。”
瑞谚不由分说将阿淼拦腰抱起来,往门外走去。
阿淼实在是没有力气撑起自己的身子,只得温驯地靠在瑞谚肩上,双手环住他的颈,看着他那英眉间逐渐退去方才那可怕的邪气,他那双乌黑的眸子忽明忽暗,竟全是浓重的哀伤。
依然是她心念的那张近乎于完美的脸,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冷峻淡漠,表情中却多了一份郑重,他的手紧紧地贴在她的腰间,仿佛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稍有松懈便会摔得粉碎。
出了破庙,一路往西。
夜已深,经过这一折腾,阿淼觉得困顿极了,不知何时,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草垛之上,身上盖着瑞谚的外衣,头顶是一个很简易的草棚,透过那稀疏的间隙,天空依然漆黑一片。
阿淼立刻清醒过来,迅速爬起来,朝四周看去。
距离草垛三步开外的地方,燃着一堆篝火,瑞谚坐在旁边,正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掌,听到身后的草垛的响动,便转过身来,见阿淼已然坐了起来,一双含着些许慌张的明目正看着他。
“醒了?”
“奴婢……睡着了?”
“你不过睡了半个时辰而已,只是睡着了实在太沉,本王手有伤,抱不了你太久。”
阿淼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便从草垛上下来,还好,睡了一觉,双腿便已恢复了气力。
裹紧了衣服,走到篝火旁边坐下,见瑞谚的手掌依然血肉模糊。
“王爷,奴婢连累你了。”
“是本王连累你才是,他们是冲着本王来的。”
阿淼摇了摇头,却没再说出什么,将瑞谚的手拉到面前,然后从篝火堆里挑出一支正在燃烧的树枝,将明火吹熄。
“你这是做什么?”
“这伤口处理,万一发炎便难办了,这也不好寻水和草药,还请王爷体谅,暂且忍耐一下。”
阿淼将那还在燃着的树枝放到伤口上,一股白烟冒起,瑞谚只觉得那本已麻木的伤口处一阵灼烧的剧痛,不禁皱紧了眉。
接着,阿淼将那燃烧后的碳灰抓了一把敷在伤口上,然后从自己的里衣上扯下一大块布,小心地将那手掌包裹起来,伤口实在是太深了,若再深一点点,便会伤着骨头,甚至会断掉筋,后果不堪设想。
阿淼想起方才瑞谚毫不犹豫握紧那抵着自己脖子的刀刃,竟忍不住双目泛红,流下眼泪来,滴落到瑞谚的手掌之上,瑞谚只觉得那泪珠滚烫着,似乎比那伤口还要痛。
瑞谚抬眼看她,白皙的脸,梨花带雨。
“受伤的是本王,你在哭什么?”
阿淼抽泣了一下,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捧着那手掌专心地包扎着。
“你之前说的,断相思在你那里?”
“奴婢……奴婢只是看情况危急,骗他的。”
瑞谚的眉头展开来:“就知道是这样,这倒还助了本王,若不是这样令他分神,恐怕还得有一番缠斗。”
阿淼忙低下头去,又一次对瑞谚说了谎,若他以后知晓,怕是不会再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了。
“你脖子上那伤口,不要紧吧?”
阿淼咬着唇,轻轻摇头:“和王爷这伤比起来,奴婢这着实不算什么。”
包扎妥当之后,她慢慢抬起头,火光照映下他的脸似暗还明,眼眸幽深墨黑,那瞳孔里分明是她的泪眼。
瑞谚看了看自己的手,见阿淼那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似仍在啜泣。
“你这是在担心,还是在同情本王?”
“奴婢……”
瑞谚站起来,背过身去:“方才那黑衣人的话,可都听到了,连你都在可怜本王吧?还是被吓到了?你大概在想,祸国妖妃,嗜杀魔王,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母子。”
“没有,不是那样的……”阿淼也站起来,“其实……王爷的事,奴婢早已听师……言先生讲过了……”
“言奕衡?没想到他一个男人如此长舌,他为何对你讲本王的事?”
“也只是……随口说说,奴婢也并不认为事实就是传说的那样……”
“你知道什么,传说的是怎样?事实又是怎样?本王自孩提时期就在旁人的冷眼中长大,这些,早已不在乎了。”
“王爷……您是真的不在乎吗,世上无人不会在乎自己身生母亲……”
“你说得太多了!”瑞谚双手成拳,脸上阴云密布,“回到靖天之后,本王会替你寻另个去处,不必回朔王府了。”
说着便要走开,阿淼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
瑞谚骤然停住脚步,木然地站在那,任由她紧紧地抱着。
“我哪儿也不去,不要赶我走,哪怕只是个卑微的侍女,哪怕王爷现在一刀杀了我,也要一辈子在王爷身边……”
“一辈子?”瑞谚凄厉地笑,“你懂这三个字的分量吗?你承担得起吗?放手……”
“我不!”阿淼抱得更紧,泪如泉涌。
瑞谚,是你不懂,你就在我面前,你的冷漠也好,威胁也好,质疑也好,我是多想时间就这样停下来,地老天荒。
“你不明白,本王能活到现在,是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想去改变的,或者……”瑞谚扯开阿淼的手,“或者,被改变。”
阿淼想起言奕衡的话,怔怔地道:“言先生曾还说,王爷您是不会允许周遭会有对您构成威胁,或是会构成弱点的人存在的,那么奴婢……是王爷的威胁,还是弱点?”
瑞谚默然无语。
这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一开始,他认为藏着许多秘密的她是个威胁,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可现在,从她口中问出这样的话,他却反而不知如何回答。
细细想来,过往时日,他好像做了很多事,放在以前的他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却真真地做了,都还是和她有关的事,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意识到这一点,瑞谚心中稍稍有了些迷惑。
深夜的山林没有一丝风,篝火仍在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跳出几颗火星,落到地上,瞬间便熄灭了。
半晌,瑞谚转过身去,阿淼还在看着他,两个人相视无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言奕衡……如此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本王还真是挺讨厌他的。”
此时阿淼说不上是何种感觉。
失望吗,谈不上,轻松吗,更加不是。
她也不知道希望瑞谚说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自然是不会想成为瑞谚的威胁,更加不希望成为弱点,她甚至希望瑞谚一生都不要有任何弱点,这样他的铠甲才会无懈可击,护他一生安好。
远处传来一阵凌乱而匆忙的脚步声,在这深夜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异常清晰。
“王爷!是您吗?”
是成霖的声音,他的身后紧跟着聂卫以及那三十个护卫兵,一行人快速朝着篝火的方向奔跑了过来。
“王爷,属下在伴月亭等了两个时辰,见到信号便赶过来了,您没事吧?”
“没事,受了点小伤,现下已无大碍。”瑞谚看看阿淼,对聂卫道:“去给你姐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
聂卫看阿淼衣衫不整,还裹着瑞谚的衣衫:“姐,你没受伤吧,那些黑衣人没把你……嗯?”
阿淼道:“你是想说什么?”
“你这衣衫是怎么了,这样破烂……”
阿淼恍然大悟,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
瑞谚厉声打断:“聂卫,本王的话你没听到吗?”
“啊,是是,小人马上去!”聂卫再次疑惑地看了瑞谚和阿淼一眼,掉头跑开。
阿淼的脸有些红,自己的衣服没了,里衣也被扯烂,几乎是衣不蔽体,还裹着瑞谚的衣服,头发散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瓜田李下,也不怪聂卫会想歪。
众人见此情景也都有些尴尬,只得都装作视而不见,呵呵干笑着。
阿淼便只得往瑞谚身后躲闪,瑞谚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神犀利地扫视众人:“成霖,你带他们去把月仙庙收拾一下,本王看他们都清闲得很。”
成霖道了声是,带着众人掉头往月仙庙去了。
聂卫找来一套衣裳递给阿淼:“只能找到男装了,你就将就一下,总比……总比你这样……要好。”
这时瑞谚在旁边咳了一声,目光如利箭看向聂卫。
聂卫忙道:“马车在那边,姐,你先去换衣服,我去月仙庙帮他们!”说完心虚地看了瑞谚一眼,风一样地跑了。
待阿淼换好衣服出了马车,正遇上成霖带着众人回来,向瑞谚禀报过后,便就地扎营,准备等天亮之后继续出发。
阿淼这才想起,从她被劫持到现在,水米未进,在庙里的时候因为过分紧张还不觉得,到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嗓子也干涸得快冒烟了。
此时,除了五名守夜的护卫,其他人都原地和衣而睡了,只有瑞谚仍坐在篝火前,拿着一根树枝,不时地挑动着那火焰,阿淼看着他端坐的背影,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尤其的孤寂清冷。
轻步走过去,见瑞谚正在转动着一个简易的烤架,上面串着一只野鸡,甚是肥美,但看样子刚烤了没多久,却已隐隐传来了肉香味,这味道让阿淼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肚子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王爷,为何还不歇息?”
瑞谚停下手,转头看她,顺手递过一个水壶:“你应该也没吃东西,这是刚才聂卫抓回来的,还要烤上片刻,先喝点水吧。”
“王爷还会烤肉?”
“行军打仗,多的是缺粮少食的时候,也是让本王学会了不少东西。”
“可这种事为何不让成将军或者聂卫来做?”
“他们也累了一天了,本王想着反正睡不着,就当打发这深夜无聊的时辰了。”
阿淼往前挪了挪:“还是奴婢来吧,堂堂亲王如何能做得这种山野粗活。”
“现在就连小小奴婢也能瞧不起本王了吗?”瑞谚瞪了她一眼,像是被夺了玩具的孩子,霸道而稚气地用肩膀将阿淼撞了开去,自己则两手牢牢地掌着那烤架,似乎是怕阿淼再次抢走。
阿淼抿嘴含笑。此时的瑞谚同之前的他竟是判若两人,上天真的待她不薄,他的任何一面在她面前展现无遗,那深深烙在心上的印记,终会待到花儿盛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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