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吾儿
雾縠涳濛,穹宇的正中游动着一轮孤月。
长风吹皱了龙候山巅荡漾的轻红,万里银汉送来一片沧凉。
鲜血沿着低垂的山势一直流到大堂之外,浓稠如浆的血水浟浟积成了小河,散逸着久久不退的腥味。
大堂晃去一抹身影。
谢韫的步子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他根本站不稳身躯,长靴绊过冰冷砖石,衣袍卷入尘土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谢玄的话在耳边不断鸣响,如同两只庞大而有力的手层层剥开了皮肉,将跳动的心脏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然后再一寸一寸的把它撕扯出躯体,揭开心中潜藏的所有秘密,最后公诸于众……
谢韫拭拂额上的汗,眼皮垂下两滴鲜血混入目眦,染了淡淡绯红。
“怎么?家主也会惧怕。”谢玄尽情的大笑,清朗声音却仿佛刀子一般。他再朝谢韫迈去两步,抚摸着那湿淋淋的伤口,手指一用力剜进了血肉。
谢韫蓦地止住呼吸,嘴巴微微张开沉下一声低吟,“玄儿……”
“家主叫的好是殷勤。”谢玄抽出满是鲜血的手,干干净净的面庞凝了两道阴狠眼神,“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殊不知谢虔早都看破了!”
说着指向地上一具尸体,“昨夜令郎邀我小酌,结果喝的酩酊大醉,又哭又笑说什么浮生梦中梦,莫要被恨意冲昏了头。”言罢直勾勾盯着谢韫,“我将谢家四成弟子收归麾下,却依旧没有万全把握。谁知今日一战,谢虔及其亲信全部束手就擒相继服毒自尽!他们究竟撞破了什么,何以一心求死?”
声音震耳发聩,谢韫颤巍巍的扶住椅子坐下。
他的身体被血水浸透,整个人苍白无力几乎处于半死状态,模糊着双眼全然看不清谢玄,“虔儿很聪明,可是过于懦弱。论起心性你是最像我的,刚毅,果决,足够坚韧也足够心狠。这样的人或可成就大事,但稍有不慎也会跌进万丈深渊。”
他的语气很温和,就像普通百姓家的父亲一样。挑个晴好的天儿,静坐窗边与小儿子一番畅谈,诉说自己年少时走过的弯路,善诱着何为正道,何以规避歧途。
其实在谢韫心中,玄儿才是他最看好的孩子。
“弟子怎么敢与家主相提并论……”谢玄忍下眼眶里泛动的泪花,眼珠流转间是无比厌恶的目光,“我自万丈深渊下步步爬来,饱尝屈辱,受尽欺凌!从地牢那个死人堆里活着走出来的人,不配直视光明。”
谢韫望着夜空上的孤月,皓彩落在血迹斑斑的脸上,那道长长刀疤衬得过分骇人,“玄儿,这个世间并无一帆风顺之人,放眼各大仙门的家主,哪一个不是历尽千帆,饱经风霜!经得起刀山火海的磨砺,扛得住人情冷暖之炎凉,于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往后便是无限光明!”
目光仿若深潭般幽邃,谢韫深吸口气用极具威慑的声音喊道,“吾儿乃不世之才!怎可薄命归黄土……当年的祸乱令谢家三千名弟子尽数被害,梦陵城万户百姓全部死于荒野!虔儿自缢,安儿自刎,唯有玄儿你死战到底,最终将数百只邪物逼至龙候山巅,悉数诛灭。”
话音未落,只听铿锵一声……剑尖落地。
谢玄撑着剑柄勉强站稳,脸色煞白,低垂着眼眸透出难以置信的浮光。
“吾儿命苦,失了一半精魄成了活死人。为父不忍,为父不甘,所以纵是违背天道为父也必须救你。”谢韫捂着腹部伤口,吞咽着口中浓浓的血腥味,“好在这三年的苦你终究是熬了过来,两千名死侍便是你重振谢氏一门坚不可摧的盾!为父坚信,你坐的稳家主之位。”
“谢韫,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谢玄持剑一挥,眼底一片殷红。
谢韫仰天大笑,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竟然真的赌赢了。
三年前,东海爆发的邪物之乱波及天下,仙门百家皆受牵连。被迫害至灭门者共有六家,谢氏一族便在其中。
不过,谢家灭门的消息在第一时间被封锁,并未传出龙候山。
为邪物所害的弟子皆化作成堆的残骸,龙候山上下尸横遍野,梦陵城内外白骨累累。
一夜之间,龙候山作了千人坑,梦陵城俨然一座死城。
万念俱灰之际,谢韫在龙候山巅寻到满身伤痕的谢玄。从此,这个孩子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希望。
谢韫在附近千里之域设下结界,以灵柩灯之力生生造了一场大梦……
在这场梦里,谢家是梦陵城最负盛名的仙门。
宾客盈门,求师问道者数不胜数。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谢氏一门成为梦陵百姓虔诚供拜的神明!
南柯一梦,转眼已是三年。
在这期间,谢韫日日以修为操控灵柩灯,将自身一半精魄渡给谢玄,助他重塑神识。
每逢闭关,谢韫总会提前一日出山,暗自去往城外各个村落寻找根骨上佳的少年收入门下,为谢玄积攒势力。
但是,谢玄脑海中那段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谢韫却原封不动的保留了下来。
不仅如此,谢韫还会不停的促动这段往事,加深谢玄心底的恨。
隔两月便派人去刺杀他,羞辱他,让他一次次跌入泥潭之中,再一次次忍痛爬起。
谢韫从不信什么顺境人才,突破重重逆境杀出的枭雄,方可号令一方!
而这无穷无尽的恨意,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兵刃,它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人前进,把一颗脆弱的心脏变得坚如磐石,最终锻造出一种无畏生死的心境。
谢韫就是要谢玄坐薪悬胆,静待时机,最后将这股恨意当作一把利刃,狠狠的刺进他的胸膛。
反正他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半生修为耗尽,半身神识离体。就算没有谢玄今日这一剑,他也是个空有躯壳的废人了。
念兹在兹,谢韫落下两行热泪,唇角溢着笑意,“为父已无他求,唯愿吾儿登临仙境,从此扬名千古!”言罢奋力一掌将谢玄拉至身前,掌心浩浩烟波极具皓彩之光。
谢玄猝然握住谢韫的手,“你做什么!”
谢韫没有说话,只是把掌心光芒传入他的体内。顿时热浪焚身,谢玄周身滚烫无比,一股强大的力量涌入了血肉,正在与肌骨融合。
谢韫把余下半生修为给了他,散尽一身术法,紧致皮肉逐渐蔓延了褶皱,一头白发失去光泽,衣袍下的身躯瘦了大半,面如土色,形如枯槁。
“玄儿……”谢韫瘫在座椅上,与寻常人家将死的百岁老翁没有半点差别。“记住,为父的死与你没有半点干系,我儿绝不可背上弑父之恶名。”他竭力的抬起苍老而粗糙的手,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吾儿万自珍重……”
这只悬着的手临了落在谢玄掌心。
他低着头,眼底噙满泪水,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终于在无尽的悲恸下嘶吼成一声久久的哀嚎。
掌心的手指突然松了劲,似飘零在湖面的一叶枯黄,了无生气……谢韫合了双目,弯下眉眼,勾起唇角,走的很安详。
谢玄空落落的心好似沉下了一块巨石,越压越重,将五脏六腑都挤在了角落。
他始终未敢抬起头,只能用嘶哑的声音低诉着,“爹,孩儿这一生,未曾感受过一丝爱意。父子之情,男女之爱,兄弟之义……一腔热血到头来齐齐化作乌有。我原来还有恨,可事到如今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顷刻之间,周遭泛起层层涟漪。似一池春水潋滟,到处都涌动着水光。
大堂的景象开始晃动,光怪陆离消散了血腥味,成堆的尸首飘渺为轻纱般的薄雾。
水光笼罩着漫天轻红,眼前恍若镜花水月,杀戮不见,大梦逝去……
大堂变为漆黑的密室,云霄楼阁当残垣,百间屋舍作陋室。
似这般的春水一直蜿蜒到梦陵城,褪去所有繁华,万户重归尘土。
谢韫设下的结界破了,灵柩灯造出的梦境随之消消而无。
天边霍然大放异彩,玉甫仙人的阵法自万千星辰之上倾泻而下,似滔天巨浪席卷而来。
正愣愣站在门外的四人惊觉,惶惶然醒悟,同做了一场黄粱梦。
陵幼安手中的玉牌遽然摇晃不止,奔流的巨浪闪过无数条金丝,在耀人光芒中逐渐交织成一道无形铁链,于众目睽睽之下冲入了密室左侧的暗道……
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遥遥望见铁链束缚着一位披头散发的人,拖拽着行至陵幼安身前,一缕金光飘忽在玉牌正中,牢牢牵制住了铁链。
徒然沙砾震震,脚步声踏踏传来。
从陋室方向趋来数千名劲装少年,他们头戴白巾,手持弯刀,步伐有度气势澎湃。数千人一齐跪在密室之外,朝着谢玄的方向拱手共声,声如洪钟,“家主!”
谢玄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掌中是谢韫垂下的手,“你们,便是父亲口中的死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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