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病房
陆仁甲真正的家有一座天井,一头连接着奶奶的房间,一头连接着父母的。天井两侧,一面用竹篾做的篱笆围到两个陆仁甲那么高,隔壁人家饭菜的味道、吵架的声音,和夏天女孩冲凉时露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白花花的皮肉,都经过竹篾间的缝隙透过来。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砖墙,墙面上有一扇从不见打开的窗,窗下则有一根属于陆家的水龙头。
陆仁甲和老爸面对面坐在天井中央,老爸还不老,有和陆仁甲一样薄薄的嘴唇和坚实的下巴。如果没有老爸,陆仁甲很难正确衡量出天井有多大——它有一个大人躺下来那么宽,比两个大人躺下来稍短一点,蚂蚁从一头把饼干屑搬回另一头的巢穴,要十分钟多一点。老爸屁股底下的板凳,是一整套红木家具中剩下的一件,陆仁甲则坐在一把塑料小椅子上,椅面上印着一只拟人化的母猫在教两只小猫钓鱼,鱼身本来是鲜红色的,现在已经剥落成了透明。
在两人中间,放着一张方凳,方凳上盖着一块三夹板刷上清漆做成的棋盘,两厘米厚,一面是楚河汉界,一面是三十八道纵横线。两种棋陆仁甲都会下,都学自老爸,但怎么学会的他并不记得。他只记得怎么学会的军棋,因为那盘棋他在劣势下早一步偷到了老爸的军旗,赢了。要到许多年以后,他才开始怀疑这是老爸让了他。
今天,是围棋的一面朝上,但他们既没下围棋也没下象棋。棋盘上放着的是用铝合金加工出来的古怪棋子,样子和国际象棋里的车有点像,顶上贴着张圆粘纸,用彩色铅笔涂上了颜色:白、蓝、黑、红、绿,一共五个。
父子两人手里都捏着纸和笔,放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用的是绳子。”陆仁甲思考了许久后打破了沉默。
老爸点了点头。“那么,是谁杀的呢?”
老妈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哈密瓜走进天井,和哈密瓜一样颜色的裙子边擦过膝盖,让人混淆了她的年龄。她把塑料盘子搁在了棋子们支起的平面上,好像知道儿子已经发现了答案,无需再从那些棋子上寻找线索。
“是……”
一只鸽子拍着翅膀飞到屋檐上,脚爪在锌板上留下的撞击声,好像陆仁甲把用细绳拽下来的乳牙扔上去时听到的一样。陆仁甲抬起头,看见灰尘里阳光刺破的路径落到棋盘上,五个颜色的棋子透过塑料盘子反射出朦胧的光芒,而每一块被牙签刺穿的哈密瓜上都有一张人脸。
“靠!”陆仁甲骂着人醒了过来。他的心跳很快,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爆炸的人,如果心还会跳,都会跳得那么快。
从梦中醒来,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躺进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而是身处颠簸吵闹的救护车中。时间一定还没过去多久。能醒过来本身已经让他意外了,而这么快就醒过来甚至让他惊喜。
喉咙里带着烧灼感,好像几十个钟头没喝水,喊出一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屁股有点疼,腿则又麻又冷,脑袋晕得像是没有拌匀就被塞进微波炉里加热的麦片粥,随时会有东西爆出来。他想抬手看看手表,发现动不了,不由得一惊。
“我丢了胳膊了。”他想着,这句话在他脑子里都没带惊叹号。然后他勉力压低下巴,才瞥见左手是在大腿和担架栏杆的缝隙间卡住了。
真他妈的太棒了!
活着的感觉真他妈的太棒了。
想完这些,他就像刚刚从马拉松跑回雅典的裴里庇第斯一样,闭上了双眼。
2015年7月5日星期天Ⅱ
日光灯照在雪白墙壁上的反光让陆仁甲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侧身躺在病床上,右手、屁股和右腿都有地方在痒。痒底下还有痛,也有可能是痛在痒的上边,具体如何他分辨不清,因为管这些的脑袋还晕乎乎的。
眼前没有窗,但墙壁的颜色让人能感觉到已经是晚上了。被单散发着无机物的气味,几乎堪称与人体背道而驰,却欲盖弥彰地让人联想到前一副在上面躺过的肉体。
陆仁甲吃力地扭过头扫了一下病床右侧,那里和左侧一样空无一人,背景是一幅拉起来的蓝色帘布,挡住了另一张病床。在帘布与病床之间,只有吊着盐水袋的不锈钢支架默然挺立。尽管理所当然,也让他有点失落。
陆仁甲生平只住过两次医院,上一次还是在四年级割阑尾时。那次手术后的呕吐和高烧折磨了他一个星期,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在饭后两小时内做什么运动。一些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从此讳疾忌医,不到满地打滚不肯进医院,却从不肯少吃一块腌肉或多走两级楼梯。但陆仁甲变成了另一种人,那种不滥用抗生素,也不暴饮暴食,每半年去一次医院做身体检查的人。
所以这一切都还不算陌生。床头的呼叫按钮并不远,但他不打算去摁,只想继续睡一会儿。我活着,我安全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想。但没有什么比我活着更重要了。我活着,我安全了。我只想睡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梦到。也许刚才我做过梦,只是忘记了。我活着,我安全了。
然而事与愿违。
“醒了?”
陆仁甲点点头,尝试性地“嗯”了一声,发现喉咙状况不错。
护士没再多看他一眼,手脚麻利地插针拔针,五秒钟就换完了输液袋。然后走向帘子后的另一半病房,陆仁甲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长相。但其实他更想看的是旁边床上的病友。一般来说,这是病人掌握自己情况的最好手段——看看跟你住一个屋的人是体重四十公斤的肝癌晚期患者,还是抱怨因切掉阑尾留下的伤口还在疼的壮硕少年。
不过插着吊针的右手不太灵便,拉开帘子也得找个理由。还在纠结这两个问题怎么解决的陆仁甲,闻到一股香烟和古龙水的混合味侵入了医院自成一体的气味版图,然后看到徐杰从门口走了进来。
“出去抽支烟你就醒啦!”徐杰脸上惊喜的表情略显夸张。
陆仁甲虽然还没完全恢复精确的时间概念,但觉得自己从醒来到现在绝对超过了一支烟的时间,除非徐杰抽的是雪茄,不然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说明自己早已来过,而刚才只是不小心/意外/必须走开了一会儿。可谁会因为这一点怪他呢?他能那么快(其实有多快?)出现,已经让陆仁甲很意外了。
一个温情的微笑,一声简单的“你来啦”是基友间常见的桥段。陆仁甲此刻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穿成这样是来泡护士吗”,微笑也成了皱眉。
在房间里真有一个护士的情况下,陆仁甲还这么说,是因为徐杰穿了一件银灰色(绝对是银多于灰)的西装,式样跟猫王同台演出当然还嫌保守一点,但探望病人……加上条纹黑色长裤(它一定有一个陆仁甲不知道的款式名)和抹了过量发胶的头发,绝对是随时准备被狗仔队偷拍到探望孕妇的明星范儿。
“有没有良心啊你?为你我浪费了半岛的房间哎。”徐杰真的朝帘子那边的护士扫了一眼,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约会到一半,Andy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千度的事情出岔子了呢,谁知道是说你家里大概出事了。”
陆仁甲本想插话告诉徐杰,千度的事情确实出了岔子,但Andy为此只会找我不会找你的。但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为什么Andy知道他家出事了?哦,对了。当时我们还在通话,他在手机里听到了爆炸声吗?
“明天关于你的新闻标题都拟好了:《白领为拒加班,怒点煤气自尽》。”
“煤气?”徐杰关于加班的玩笑他立刻就领会了,但煤气是怎么回事?
徐杰看了陆仁甲一会儿,笑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陆仁甲想,我确实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你家煤气爆炸了!轰隆!恰好这个时候有个警察来敲门让你离开房间,真是走运到家了!”
原来他们以为这是煤气爆炸。
谁说不可能呢?也许SM就是把炸弹装在煤气旁边的,也许那根本不是炸弹,只是个简易起爆装置,塑胶材质,一经燃烧很难让人辨认出来。而谁又会去仔细辨认呢?警察的反恐小组吗?本来保险公司做这件事最为合理,但他压根没想过买财产险,真是白看了这么多年的“三星火灾杯”。
对了。
“那个警察怎么样了?”
“救护车把你们一起送来的,”徐杰放低了声音,“好像伤得比你重。”看到陆仁甲凝重的表情,他又加了句,“但也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以为我只是担心连累死了个警察闯祸呢,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刚好这时候会有个警察来敲门。不过这没必要让他知道,所以陆仁甲转移了话题,“你又知道我的伤重不重了。”
“当然知道,刚才大夫都说了。都是什么擦伤、挫伤,好像最长的伤口才六厘米。有个中度脑震荡……”
“还需要观察。”接上话的是刚走进门的大夫——很年轻,金丝眼镜,鼻梁高挺,细腰长腿,像是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陆仁甲首先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姓名牌:杨思克。不记得见过这个名字。
徐杰机警地站起了身,往外挪了挪。
“头感觉怎么样?”大夫走近问。
“有点晕。”
大夫掏出一枚小手电照着他的眼睛,指挥他上下左右地看,一边继续向他说明伤情。伤情并不复杂:中度脑震荡,是否恶化还待观察;全身多处擦伤和挫伤,集中在身体右侧,主要是被木头碎片划伤的,伤口最长的六厘米,最深的零点五厘米,没有主要血管流经,用不着缝针,更谈不上做手术了,但清理木刺费了挺大功夫。
大夫每说一项,徐杰就在一旁做出一次“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幸好我关上了门。陆仁甲想。下次我应该买一扇实木的。不,也许实木的炸起来更像弹片。重要的是,还有下次吗?
大夫察觉到陆仁甲的片刻出神,颇为负责地皱了皱眉,逼得陆仁甲立刻眨了眨眼睛,证明自己大脑正常,以免被画蛇添足加上点什么药。
“没什么问题。”大夫好像是第二遍说这句话,这次语气里不含宽慰。陆仁甲这才意识到,这是又一次暗示了他其实并不需要住院。
不,我需要住院。我的公寓爆炸了,虽然不知具体情况有多糟,但就算还能住,我也不想住那里,以免那疯子把没干完的活干彻底。
陆仁甲刚想这么开口,徐杰就替他说了。
“还是让他住几天吧。”
大夫犹豫了一下,这让陆仁甲想起被呆瓜顾客还了价以后心中暗喜的小贩,“好吧,多观察观察也好。”
大夫在床尾的病历卡上刷刷写了几笔后离开了,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费用的话题,想必并非因为金额微不足道,而是和护士长各有分工。
“Andy希望你好好休息几天。”医生走后,徐杰重新坐下说,“我跟他汇报的时候,他好像真觉得你碰到这事情和他找你加班有关系似的。”
还真是……不,得感谢Andy。如果不是他打来电话让陆仁甲高度警觉,也许他就会浑浑噩噩地傻看着屏幕,眼睁睁地瞅着别人把自己炸死还浑然不觉。
“总之老板不想你上新闻,你就正好赖着吧。”徐杰起身准备离开,指了指病床边的柜子,“你的东西都在里面了,手机也在。我把备用充电器留给你了。有事call我。”
“谢谢。”陆仁甲抬手打开抽屉,看到了自己的手机,保护壳上摔了道白痕,屏幕一点没事。划开保护锁,他看到了十二个未接来电。
十二个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周致淑的。
陆仁甲条件反射地想立刻回电,抬头看了一眼徐杰。
徐杰却好像误会了,解释说:“我怕吵着你。帮你调成了静音……”两秒钟后他才明白过来,笑了,“怕不合适,没替你接。我走咯!Bye!”
“Bye!”
陆仁甲仔细回想了一下,同事三年,徐杰还从来没这么可爱过。
2015年7月6日星期一
第二天早晨七点零九分,护士进来发体温表的时候,陆仁甲虽没闹钟,却也醒了。除了因为昨天的经历给他的疲劳还不如惊吓多,还有就是周致淑说要一早来看他。如果不是陆仁甲花了十分钟来保证自己确实没大碍,她半夜就过来了。
父母离去以后,陆仁甲用很短的时间适应了靠计算精准的日程表填满生活,来忘记一些并不重要的需求,现在他有点重新回想起了其中的需求之一——有人关心的感觉。
身处病中,可以原谅。
未免自己变得更为松懈,三分钟一到,他就抽出了体温计。三十六度九,果然把点滴速度调到每秒一次,他就完全没了热度,昨夜的低烧不过是输液反应而已,完全无需担心。陆仁甲几乎想摁下铃召唤护士来分享这份成就,但想想还是不要那么严谨苛刻,她很快会自己来的。
三十秒,一分钟,一分十五秒……
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发给他体温计的护士,也不是周致淑,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陆仁甲的全身神经骤然紧绷起来,所有好莱坞/香港电影里杀手在医院枪杀/刺杀/闷杀或者仅仅拔掉氧气管灭口的桥段一起涌入他的脑海,缠绕着不分彼此。此时此刻如果他的伤势重到医院给他加了心率监视器,一定能看到一个夸张的数字,比点滴的速度快得多。陆仁甲几乎要动手去摁那个后悔没摁的呼叫铃,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根本来不及起到什么作用,还是看看再说。
于是他看了看。
来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穿一身浅灰色夹克,竖条纹衬衫束在腰带里,身材相当壮实,头顶微秃,一只眼睛里有些血丝,下巴上的胡渣并不干净,身上透露出这种气质:我娶了个跟我一样大的老婆,她迷恋网游,每天除了升级打怪,啥也不干。进门时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身上烟味浓烈。
在对方问出“你就是陆仁甲”以前,陆仁甲已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对陆仁甲的反问,灰夹克并不啰嗦,直接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证件晃了晃。陆仁甲看清了上面的警徽,才恍然大悟这种事情原来真的跟电影里的差不多啊。
立刻开口解释?或者控诉?还是等待提问?在陆仁甲犹豫间,来人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你家煤气炉用了几年了?”灰夹克语气里的怪责之意比问题内容本身更让陆仁甲意外。
“什么?”
“听不懂啊?煤气!”
“三年……”陆仁甲机械地回答,“零六个月……”见对方表情并无缓和,又徒劳地补充了句,“搬过来就用了。”
“三年半了都没事,偏偏有警察来敲门就爆炸了?”
陆仁甲听到昨天徐杰对这件事的认识,也想到这可能是常见的误解,但没想到警察会拿这种误解来怪自己,正想开口解释,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真的就是警方的疏忽吗?有没有可能是一只无形的手把真相掩盖了呢?尽管只是一瞬间,也足以让他把刚要出口的“你们没看出来这不是煤气爆炸吗?”换成了“我没有……这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灰夹克嗤笑了一声,“自杀只有吸煤气的没有点煤气的。”说话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因为这是病房,还是讨论的话题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我没要自杀。”陆仁甲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说。
“知道你没要自杀,你是要杀人。”
“啊!?”陆仁甲这下真的大吃一惊了。但至少这种惊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出自无辜者突遭指责,而非心里有鬼。
灰夹克又笑了一下,这次表情更缓和了。“不杀人你买枪干什么?”
陆仁甲想起了那支竖靠在桌子边的AWP,发现这问题一言难尽,只好先表明:“那不是真枪。”
“废话!真枪我还不认识!” 灰夹克板下脸来骂道,但眼里的得意神色更浓,“我早跟小顾说,那多数就是个仿真枪,用不着大惊小怪。结果他不信,非要跑到你这霉星家里查,结果中奖了!”
陆仁甲此时才渐渐把握住头绪。看来那个来敲门的警察,就是“小顾”了。而他来敲门是因为我有枪?
“是谁说我有枪的?”
“怎么,你还想报复证人!”
“没有没有没有……”不用问了,肯定是对面楼里哪个烧菜不专心又胆小如鼠的八婆。
“小子!”灰夹克明明是南方人,只是说“子”的发音却像极了“贼”,“算你走运!你那点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累警方受伤,要不是看你在住院,至少拘留三十天!”
陆仁甲对这种恫吓倒不怎么介意,他感到失望的是警察也完全把这当做了意外事故。他该怎么向人解释,其实这是有人在他家里放了炸弹?
谁放的?一个水管工……
他怎么放的?在他给我修水管的时候。
你知道有炸弹怎么还让它炸?……因为我是刚刚才猜到的。
不行,这样的回答太没说服力了,显得像是脑子被震坏了的疯子说的……等等,说不定更像一个被谋杀一次还嫌不够的傻瓜说的。
陆仁甲还在踌躇,灰夹克已递过来了一张纸,上面印着“行政处罚决定书”。
持有仿真枪?违反治安管理条例?罚款两千元?
陆仁甲在头脑里刚画完这三个问号,就已经完全不想辩解了。因为另外三个问号挤了进来:真有那么巧?难道这不是疏忽?而是有人掩盖了真相?
陆仁甲一个问号都没有问出口,灰夹克就走了,甩下了一句“一星期内到警局去缴罚款”。
他该自己去缴,还是请她代劳?
这个“她”当然是周致淑。她知道他的事了吗?
病房的卫生间竟然是整个医院里“医院味”最淡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人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曾试过捧一本杂志或一个平板电脑,尽可能久地躲在里面。好像把门一关,就能把化验、输血、并发症、截肢、穿刺、加号、植入、搭桥、CT、增大、化疗、手术、复健、转移、流质、医保这些折磨人的词和它们代表的一切关在外面。而当陆仁甲上厕所时,被关在外面的东西还多了几样。
当他重新出来时,就得重新面对它们。而让人惊喜的是她来了。
他喜欢她进屋的时候一言不发,先走过来,不是跑,不是扑,而是小步快走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还喜欢她知道他喜欢。
“医生怎么说?”周致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他的健康,而非解谜的结果。这也让人喜欢。
“没事,他觉得我可以立刻出院。”
“还是别……你家里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也许应该让警察拍张照给我看。”
“你报警了?”
“没有。”陆仁甲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行政通知书,“他们自己来的。”
周致淑低头看了半分钟,好像检验假币般的捏了捏,抬头看陆仁甲的眼神让他这下相信她是个幼儿园老师了,“枪?”
“塑料的,买着玩。”见她还在看自己,陆仁甲补了一句,“要是真的哪儿会罚款这么轻。”
“你在电话里说有个警察受伤……”
“对,就是中午他正好来了,我跑出去的时候他还在,也被炸到了。”
“天哪。不严重吧?”
“应该不严重,要是严重,估计我就算昏迷也会被他们铐起来。”陆仁甲笑了笑,“不过,说不定这样他们就会好好查查是不是煤气爆炸了。”
周致淑一脸严肃地问:“要不要我去把他找出来干掉?”
他喜欢她的幽默感。
她知道他喜欢,把嘴唇凑了过去。
亲吻过后,男人说的第一句话一般有点煞风景,而这次换成了女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报警?”
陆仁甲沉吟了一会儿,好表现自己经过了慎重考虑,“我想还是不要报警了。”
“为什么?”周致淑显得非常意外。
“警察不见得都可以信任。”
“那个夏龙一你不是查过了吗?”
“不是夏龙一的问题,我怕还有其他人参与。”
“仁甲,”周致淑正了正身子,直视着他,“你这是被害妄想。”
听到这个词陆仁甲笑了,作为回应,他指了指耳朵底下的一块纱布,“你管这叫‘被害妄想’?”
这个动作激起了她的母性,让她在纱布上亲了一下。但没有打消她的疑虑。“我还是觉得你需要保护。”
“是的,不过我不觉得报警会是个好的保护手段……也许恰恰相反。”
“怎么说?”
“我把情况都报告给他们,他们就能抓到X?我很怀疑。”这么说有点道理,游乐场监控录像拍到的图像肯定不足以抓人,何况陆仁甲还得解释盗接录像的事。从水管工这个职业入手也多半没有结果,愿意那么大费周折的人不可能在物业办公室留下什么记录。
“而且他们那个破系统根本不保险,想想看,我自己就在那里查到了夏洛克。”陆仁甲在这里有点夸大其词,其实警方的系统没那么好破,而发现夏洛克也借助了很多信息,“X很可能也会看到,还发现我知道的一切。”
“那又怎么样?他本来就要杀你。”
“他本来不一定要杀第二次!”陆仁甲不由自主抬高了嗓门。关系到性命,被人指出危险总是让人不爽的,尽管关于安全的希冀未必是一场幻想。
周致淑冷静地指了指布帘子,示意他小声点。
天哪这女人真是上帝派来的。
陆仁甲收敛了声音和心神,“也许X是个有运动家精神的疯子。”说出这话来他自己居然不觉得可笑,“失败了就会坦然接受,也许还等着下个星期继续游戏。但如果他察觉到有人威胁到他继续娱乐的权力,可能就不会那么‘温和’了。”
温和?你疯了吗陆仁甲!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个在你家里安了炸弹的人,活像失身后爱上强奸犯的脑残少女。他知道周致淑脑子里有一部分会这样看他,就好像他自己脑子里的一部分一样。但他脑子里还有另一部分,叫做直觉的部分,觉得这并非无稽之谈。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致淑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癌症患者面前隐藏忧虑的家属,“还去玩那个游戏吗?”
“当然不了。我就像小乌龟一样躲在壳里,看看超级玛丽会不会来踩第二脚。”
在女朋友面前把自己比做乌龟,对一个男人来说说明了什么?陆仁甲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很认真。
午饭时间是十一点十分,由徐杰——其实是公司——买单请来的护工端上了餐盘,菜色让陆仁甲有点后悔自己对周致淑说了那句“我还是吃医院食堂吧”。
Andy打来电话问候是十二点零三分,正是午休时间开始后的三分钟,电话持续了一分二十八秒,“工作”一词只出现了一次,还是跟在“你别担心”之后,没有开玩笑,没有笑。Andy一定觉得这已经足够体现关心,又不至于过分殷勤引人不适。陆仁甲从他那儿得知自己家被破坏得不多,为免失窃,有保安负责监控楼道——没准他们还没发现他自己之前监控得更好。
打完所有的吊针是一点十五分,速度虽慢但让人安心,也让陆仁甲起了睡意。
晚饭是晚上五点二十七分,在那之前半小时陆仁甲才醒。他的胃久经考验毫不挑剔,但也得经过鼓励一番才能应付这超级寡淡的饮食。
第二次量体温是六点四十五分,好在饭后留出足够时间,但对有些胃口好、吃饭快的病人来说根本没有必要,比如陆仁甲的室友。这家伙是个起码一百八十斤重的大块头,站在平地上应该有一米九,一张比身形更胖的脸让人猜不出年龄,脸上倒没写着“生人勿进”,但也没主动跟陆仁甲打招呼。而等陆仁甲就着难以下咽的烂糊肉丝想好了搭讪话语,他却已鼾声大作地睡着了。
直到护士到来,给两人嘴里插上体温计,当沉默纯属被迫,他们反而用眼神进行了交流。大块头举起电视遥控器轻巧地冲陆仁甲摇了摇,陆仁甲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大块头继续把换台键依次摁了下去,两次摁键的间隔不到一秒,显示出他智商不低,或者耐心不好。
很快他就把一百二十个台顺了一遍,然后摁下两个数字,调回了一个正放着历史纪录片的频道,就此没再换台。这给陆仁甲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因为纪录片,也因为他的记忆力。三分钟应该到了,护士适时地进来了。
“三十七度。”
“三十七度五。又上去了吗。”
“我体温正常就是三十七度五。”听到护士似带责怪的语气,大块头嘟囔着争辩,好像对方真的在乎。
“三十六度五到三十七度五都是正常体温。”陆仁甲没什么跟陌生人搭讪的经验,不知道从生活小常识开始算不算及格。
瞪了他一眼的护士显然不这么想,“都那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看病啊?”
陆仁甲只好先不做声,等她走了以后,才和大块头交谈了几句。大块头名叫林志镐,对“镐”字写法的解释暴露了两人都看一点围棋。林志镐同学是个数学在读博士,住院的原因是换电灯泡的时候摔倒,千不巧万不巧被碎灯泡割到动脉。
“送到医院的时候,他们说我血都快流干了”。陆仁甲想到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个普林斯顿大学学生的段子。心想大块头信心满满地说出这个故事,一定以为已经够极品了,如无必要,还是不要把自己的故事拿出来扫兴了。
可对方偏偏还是问了,“你是为啥?”
“煤气爆炸。”
“煤气爆炸?”果然,光“煤气爆炸”四个字已经够让一般人惊讶了,“看你伤得还好嘛……那个,炸得怎么样?”
炸得怎么样?这是在说鸡翅吗?
“不知道,我还没回去看过。”陆仁甲发现自己颇没出息地想到了那五十万现金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卧室那只塞满了书的圆筒凳里。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会多怀疑点这不是简单的煤气爆炸吗?
不会。陆仁甲对自己说。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些钱,它们就没了”的人。
林志镐总算延续了不迟钝的良好表现,察觉到陆仁甲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把好奇的视线移回电视屏幕去了。
陆仁甲一直很难相信历史纪录片居然也能插播广告,确切地说,居然有商家愿意投放这个时段的广告。几秒钟之前刚被帕特农神庙、西斯廷天顶画或复活节岛巨像震撼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任何五十年后的人挖到只会当垃圾扔掉的东西感兴趣呢?不过等看多了这些广告他也就明白了。
既然有些人了解历史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为了谈话时给肚子里的成功学找点佐料,那么这些人大概真的也很需要买几瓶代表至尊身份的烈酒、白酒或者红酒(天哪)在书架上摆一摆,省得有手贱的客人发现那些英文精装书连边都没有裁,或者干脆是个空壳。
手机短信铃声适时响起,减少了刚才话不投机带来的尴尬,陆仁甲本已准备好看到周致淑的头像闪动,却发现一行从来没看过的字:号码已隐藏。
在手指点开短信到屏幕反应过来的半秒内,陆仁甲大脑皮层的某个神经元哼出了一个不祥的音符,半秒钟之后,它的数十亿同胞加入了合唱。
短信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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