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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山


这一日的雪下得格外大。青瓦屋檐上落雪层层,庭院的冬青被积雪遮住,露出一点鲜明的绿意。无人走动,整个院子极是安静。

        廊下木质地板上坐着一个幼童,两条短腿伸出边沿,悬空着晃晃悠悠。幼童脸庞稚嫩,一双眼睛盛了泉水般清澈透亮,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忽而,那张一直神情安静的脸上荡开笑容,如清水荡开涟漪,他轻巧跃下回廊,往雪地里奔了几步。

        一柄青剑穿过茫茫风雪落到院子里,剑上立着一个灰衣青年,也是一脸笑意。

        落了剑后江堰就没挪过脚,笑吟吟望着不远处的幼童向他飞奔而来,佯装怒道:“又不听话。不是叫你在屋子里等?”

        幼童仰头望他,无辜道:“屋里太闷。”

        听到院中声响,有人急急走出,见着归来的青年,一脸欣喜与期待之情,“仙君此行可还顺利?那恶妖……”

        江堰伸手摸了摸幼童的头发:“小风等师父一会。”

        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木牌,递给那人:“这恶妖犯的事有些多,我捉了他之后送到了附近的缉妖会,已经被问霞山的修士拿下,不日就会审判定罪。你且安心,他再不会来害你们。”

        这木牌乃是追妖令。用的是上好的梧桐木,纹理流畅,中央镌刻了颇端正的一个“令”字。那人接过,在掌中反复摩挲,几乎泣涕纵横:“仙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有需要用到在下之处,万死不辞!”

        江堰微微一笑,道:“万死就不必了。”他回头望了望等在原地的庄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发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方便的话,帮我的小徒儿准备一身蓑衣便好。”

        半个时辰后,绵延的山道上走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那个一身朴素的灰道袍,腰间一把青色长剑,慢悠悠散步一般。小的则披着灰蓑衣,带着灰斗笠,人小腿短,两步都跟不上别人一步。

        山野寂静,雪还在下。

        走了许久,久到身后的脚步已经明显慢了,江堰回过头,望着一声不吭只管走路的小徒弟:“小风啊,你再不跟师父好好学御剑,师父就要把你丢下咯?”

        小庄风从斗笠下艰难地抬起脸:“那将我丢在家中吧。我在家中等师父回来。”

        江堰气哼一声:“我把你一个人丢家里,被别人拐走了怎么办?”

        “师父可以设下结界保护我。”

        “你这个年纪,一颗糖就能将你骗走,设结界有何用?”

        说完这句,江堰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小徒弟对自己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然后绕过他,一步一步往山上走。

        他自言自语一句:“这孩子是不是养得老成了些?”

        庄风对修仙并没多少兴趣。

        他生在一个普通的庄稼户里,是最小的一个孩子。适逢旱年,田地寸草不生,家中却是一溜嗷嗷待哺的娃儿,爹娘实在是没法子了,就在他才几天大的时候,拿着破棉被将他裹了一裹,丢到了远远的一座山峰下。小庄风在棉被里呆了一整天,除了觉着饿的时候嚎了两声,其他时间安安静静地瞅着天。那时候江堰刚巧路过这座野山,一看这个不哭不闹、才巴掌大就会朝他皱眉头的小婴儿,顿时就乐了。

        那日天气特别好,江堰御着剑,和风徐徐,吹得小庄风眉开眼笑。江堰也笑:“你这娃娃想修仙吗?”他瞥到脚下山间零落村庄,只见袅袅青烟升起,风掠过去便散了。

        “你就叫庄风好了!”

        原本江堰瞧着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心想自己可算是后继有人了,却怎么也没料到,等庄风稍稍懂事后,在修行这事上懈怠得很。

        他曾在庄风敷衍练剑时用碧珩的剑鞘敲他的头,问他:“你怎地就不想修仙呢?”

        尚且年幼的庄风摸摸头,反问了一句:“师父为何一定要我修仙?”

        江堰一愣,这问题他还真没有想过。他捡到庄风时,想的就是当徒弟养,徒弟随师父一起修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显然庄风并不这么想,他甚至从根本上质疑了修仙一事:“人为何要修仙呢?”

        江堰收回了剑鞘,抬头望了望天:“人总有想要做的事情罢。”

        那时候的庄风想了很久,也没想到什么想做的事情。他年少无忧无求,无虑无怖,不曾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事情,只以为自己会和师父一起,平静而普通地生活着。师父出门除恶卫道,而他等师父回来。

        直到十五岁的时候。

        初春时节。江堰如往常所有下山的时候一样设了结界,同庄风道:“这趟路有些远,可能晚两日才能回,你安心等着。”

        庄风点头:“师父小心保重。”

        江堰应了他。

        两日后,庄风在屋内料理今年新出的笋,听到外间有声响。他擦了擦手后走出门,唤了一声:“师父!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他顿在门口,不敢置信:“师父?”

        的确是江堰。可庄风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堰。他的师父一向随和潇洒,任何时候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何时如这般落拓狼狈过?

        灰道袍染着厚重的血红,一身浓郁的血腥腻得人心慌,只有脸上依旧笑着:“发什么愣?倒杯茶来。”

        庄风仿佛大梦初醒,急急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江堰接过,才喝了一口,杯子就“噹”一声摔成了几瓣,碎瓷片白生生铺了一地。

        庄风咬着牙:“我去找药。”

        江堰伸手拉住了他,没什么力气,庄风几乎顺着起身的动作就能挣脱。可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听江堰道:“哭什么?”

        庄风抹抹眼睛,否认道:“我没有。”

        江堰又笑了一笑,将佩剑往前一送,送到了庄风手上。庄风转身愣愣接住,听着江堰又说:“师父没什么能给你的东西,碧珩你留着。你若是不想修仙,等师父走了,找个寻常的镇子生活,别一个人呆在山上,不安全。”

        庄风闻言一把松开碧珩,眼眶憋得通红:“师父又想丢下我,这回要将我丢在哪?”

        江堰望着面前尚且单薄的小徒弟,终于轻叹一声:“师父总不能永远陪着你。你小时候问师父,人为何要修仙。可还记得师父怎么答你的?”庄风点点头。

        江堰又道:“说起来,师父小时候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邪恶之物除得多了,看着那些因而幸福的人,师父觉得很满足,越来越想去做些事情。”

        “小风,你还小,你不想修仙,师父也不曾强求。只是师父不在了,你得能保护自己。拜入山门或者融入人世,都随你心愿。你现在没什么想做的事情,也许以后就遇到了。其实师父小时候,挺想登仙去昆仑瞧瞧的……”

        说到后来,江堰支撑不住,倒在庄风怀里,仍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事情。他平常就啰嗦,庄风有时会嫌弃他,面上嫌弃,却总竖着耳朵听。

        庄风见他说得多了,各处的伤口又溢出新鲜的血,可没法阻止他。

        江堰知晓自己的伤势,救不了,只能多说一些,期望着小徒弟多听一些,便能多懂一些,活得更好一些。

        声音是什么时候停住的,庄风并不知道。等他重新有了意识,怀里人已经没有温度。

        窗外,初春的绿枝随风摩挲着屋檐,传来窸窣声响。

        在江堰最后一次出山的那天晚上,一场小雨悄悄洒下来。庄风站在竹帘子下凝神,甚至能听到嫩笋钻破泥土的声音。他笑眯眯地想着,明日要起早去拔笋,免得那些笋崽子趁着雨水疯长。那赶早挖来的笋一半进了他的肚子,一半还搁在灶台上。

        庄风将竹屋里里外外清扫了遍,最后拨弄着一把笋尖,想着“师父还没吃上今年的春笋呢”。

        在竹林中寻了处空地,庄风把江堰葬了,刻了块石碑立在坟前。回到竹屋取了年前的腊肉,就着笋做了个小菜端到了碑前。

        庄风在碑前跪了整夜,细风裹着雨丝打了一身。

        天不知不觉亮了,庄风站起身,眼中如蒙水雾,望了望四周。

        他在这竹山上生活了十余年,从未觉得这山如此孤寂。竹笋新拔,青翠欲滴,抬头就是雨后湛蓝的天,明净如洗。

        庄风带着碧珩一步一步下了山,走到山脚的时候回头,对着竹屋的方向念了一句:“师父,我走了。”

        从来都是江堰同他说这句话。江堰每次下山去时总是安慰他:“小风一个人在家要乖,别乱跑,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抬手在竹屋四周落了结界护着。

        庄风就望着那背影走远。江堰一向言出必行,说了很快回来便会很快回来,就算重伤,也挣扎着回到山上,同这个小徒弟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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