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清风
很久之前,有多久萧停已经记不清了,大约和他的生命一样久。自有记忆以来,他便在山中流浪。
山里其实很好,从夏季开始便陆续有青黄的果子可以果腹。山泉里有游鱼,等他学会抓鱼生火,鱼肉便成了令人垂涎的美味。夜晚很冷,他便找了一处栖息的山洞,将洞口用石头堵上,再铺一层叶子,就这么躺一晚也并不是那么冷。只有下雪的日子比较难捱,既没有果子,鱼也不知藏去了哪里,山洞很冷,铺多厚的叶子都会觉得冷。烧着火堆虽然会暖和些,可山洞实在太小了,几次都烧着了枯叶,烫得他难受。那时候他只知道难受而已,并不知道这种难受是叫做疼。
在他一无所知的时间里,他唯一的目的或者说本能就只是活下去。不知惧怕,不懂孤寂,也没有愿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路过这座山。他第一次见到和他一样的人,好奇心驱使他跟在那人身后。他越跟越远,远到已经看不见他住的山洞,远到山已经变成平地,没有东西能够遮住他的身影。
终于,那个人回过头来,带着让他觉得暖和的笑容,问他:“要不要跟我走?”
他懵懂地握住那只向他伸出的手,觉得手心好像被火包裹着。那人给他穿暖和的衣裳,给他吃比鱼肉还好吃的菜,带着他一直走,走到了另一座山。
上山时他们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满面笑容道:“你还真是喜欢这种没入过世的单纯物件啊。”
牵着他的人也满面笑容:“你那种什么都见过的没趣,不如我挑的这些,经常能有意想不到的反应呢。”
他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闻到一种味道,像是他给鱼开膛破肚的那种味道。
他们走过入山的长阶,走过一片宽阔的平地,走向一座高耸的塔一样的建筑,走到这座建筑的最底下,越走那种味道就越清晰。
那人打开一个铁笼,将他推了进去。松手的一瞬间,阴沉的冷意一下子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将手心的那点暖意卷了个干净。
后来的事情萧停记的不是很清楚。日复一日中,他想念起山中的果子,想念游鱼,想念雪,甚至想念起烫疼他的火。后来他又慢慢将这些忘了,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各种不曾想象过的疼以及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喊。有时候躺在潮湿的地上,会模糊听到有别的人陆续不断地被从别的笼子里抬出去,说是死了。他就会想,死是什么?死会难受吗?死会疼吗?
他在混沌中过了很久,但是他没有死。只是这地底暗得很,他很久没有见到光。
忽然有一日,这座高塔从顶端被打开,天光照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又冷又刺,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光渐渐柔和下来,化作一抹白色落在他的面前。
“还有一个活着。”他听到一个声音,悠远又安静,像山中下了很久的雪。
他慢慢侧过身,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衣,白衣上绣着水波纹。
那人打量着他,然后劈开铁笼,伸手将他抱在怀里。那个怀抱有着久违的暖意,萧停至今记得。
他带着他飞出高塔,落在外头。外头正是早春,万物复苏。他躺在他的怀里,听到沉稳的心跳声。
有人将他们围住,嘈杂地叫嚣着。他仰头看他的脸,而他低头对他微微笑道:“别怕。”
他并不害怕,只是想看清他的脸。
剑光缭乱,挡着他们的人纷纷哀嚎着倒下。
医馆大夫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救得像样。他躺在床上,听到他说:“既然逃过一劫,以后便努力活下去。”
他陪了他几天。有一日,他走了出去,他望着他的背影走到门口,走了出去。他一直望着那里,等他回来。
等了很久。等到他能说话了,他问大夫,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夫笑他:“人家仙君忙得很,能陪你两天已经不错啦!”
那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了愿望。他想再见他。
等他自己走出那扇门的时候,他才知道天地广大,他要找到他必须先活下去。
他开始在人世流浪。在学会说话的过程中他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名字。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他去私塾听先生讲学。先生见他每日都趴在窗外,便在堂内给他留了位置,给了他书册。他在书上看到两个字,问先生怎么读。
先生说:“临渊。渊为深水,不可窥之。”
原来他的剑叫临渊。
他开始向遇到的人问,你认不认识临渊剑?每个人都摇头。
终于有一日有人回答了他:“临渊剑任清风啊?他失踪有些日子了,问霞山在找他呢。”
任清风。
几年过去,问霞山没有找到他,他也没有找到他。
他露宿野地、荒庙、废墟,向无数人打听,没有人知道任清风在哪。
有一个雪夜,他坐在破庙的稻草上望着外面的雪。庙里还有个蓬面人,衣衫破旧单薄,左手与左腿以怪异的角度折着。
他也在看雪。
萧停走过去问他:“你认识任清风吗?”
那人一动不动,只是看着雪,头发遮住的脸上隐约能看到腐肉。萧停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下雪很冷。”
又过去几年,他偶然路过曾经囚着他的那座山,山已经变成荒山。他站在遇见任清风的那座废塔前,从白日站到黑夜,又从黑夜站到白日。
有人从塔尖落到他面前,穿着白衣,戴着半面青枫面具,手中是一把普通铁剑。
“任清风。”萧停道,“我找到你了。”
至此,他的流浪结束。
任清风在平逢山收徒,教他们读书修炼,教他们安身立命。他对他的弟子们很好,但对萧停很冷漠。任清风并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从暗无天日的高塔里救出的一个孩子。
萧停不知道他为何不回问霞,为何戴着面具。任清风什么也不说,仿佛与曾经的自己完全割裂。他看他像孤松上的雪,像先生所说的不可窥的深水。无论他做什么,任清风都不会有任何波动。
但是有一点萧停很确信,无论是从前的任清风还是现在的任清风,都是来救人的。
两年前,他伤了失控的任清风,由此成为恶妖。本就看他不顺的几家修士联合起来捉了他,要将他送入缉妖会。他半路逃回了平逢,躲起来想法子给灵丹解封。没多久任清风推开了他的门,一言不发地过来给他的灵丹解了封印。他忽然福至心灵,问道:“看守我的修士是你打昏的?”
任清风并没有回答他,在解封完后才道:“你不必想着为我做什么,即使我救过你,那也只是顺手之举,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样。”
萧停愣了很久。窗子外透进来的日光由明亮到昏暗,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神情很是孤寂。他出去除妖,是因为这是任清风做过的事。他到处寻剑,只是想看看能否找到临渊剑。原来他都知道,可即使知道,也仍旧对此毫不在意。
萧停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任清风独独对他视而不见?他落寞了很久,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按自己想的去做。继续除妖,当修士眼中的疯妖,继续寻剑,直到有一日找到临渊。他以为自己会这样到死,可当他再次被修士抓到的时候,任清风出现在他眼前,救了他,把他带到缉妖会,为他正名。
曾经绝望有多深,如今希望就有多雀跃。任清风终究是那个会救他的任清风。
前日嬴书赶回平逢说了在青冥遇到的事,说起轻红剑法,说起经脉尽断的修士。任清风一刻也没有耽搁地往青冥去。
萧停跟在他后面,看他进了索然堂又出来,然后等在青冥外的一处树林。
没多久,有人匆匆赶来,问道:“你知道是谁伤我?”
任清风淡道:“是我。”
一道剑光过后,尸首分离。浓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半边树干,也染红了任清风的眼睛,他毫不留情地刺向跟过来的青冥弟子。
萧停见过这样的任清风,杀意横生,像是被什么蛊惑了心智,但并不是真正的他。要阻止这样的任清风很难,上一次他侥幸用药让他昏睡,这一次手中却什么都没有。
但是,让任清风杀他比让他杀青冥弟子要好太多。杀了他没有任何人会追究。
当任清风的剑刺中胸膛时,萧停忽然有点想哭。他从来没有哭过,只是他发现,他并不想死。死了会难受,会疼,会再也见不到任清风。令他惧怕。
这一剑刺得很深,剑柄几乎也要没入胸口。他的眼泪滴下来,砸在任清风的手上。
“清风。”萧停道,“谢谢你救我。”
在倒下的瞬间,刺入的剑从身体里滑出。萧停仰躺在地,睁着眼睛,看到一只云雀落在树梢,又很快飞走。血从胸口汩汩流出,洇湿了身下的草芽。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看到了任清风的脸,于是他笑了一下。没有力气出声,便在心中念了一声:“清风。”
离他一步之外,任清风伸出手,可惜没能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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