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最初
去往榕城的路上，嬴书显得有些沉默。庄风本就心不在焉，一路也没有说什么。
等到半途落脚时，嬴书忽然将庄风拦在门前：“庄兄。”
庄风应声：“嗯？”
“我并非有意瞒你。”
庄风不解：“什么？”
“我是灵修的事。”
“哦。”庄风伸手推门，“你纠结一路想说的就是这个？”
“……嗯。”
庄风笑了下：“何必在意？说与不说是你的自由。”
嬴书呆住了，这语气就好像听到的是“我没告诉你我喜欢吃包子”一样寻常的事。他甚至开始怀疑庄风是不是同他一样是掩了气息的灵修，想到这便听庄风道：“你们是怎么将气息隐去的？”
“以千沉水浸身。”
庄风从未听过什么千沉水。
“从此处往南三百里有座山，山中有沉香湖，湖中水可以洗去灵的气泽。”
“要是有这么神奇的地方，不早被修士给踏平了？怎么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嬴书抱臂靠着门框，瞧着廊上一盏昏黄的烛火，“我也没见过。”
“……”
“千沉水是师父取来的，他说那个地方一般人找不到。”
“你是怎么拜的师？”既已主动说明身份，庄风想这个问题必然也不会回避。
嬴书依然瞧着烛火，一缕微光在他漆黑的双目中跳动。
“我和阿川一起在人间流浪，有一日饿极了偷了一家铺子里几块点心，被人捉住打了一顿。那些人可能是看我们活不过来了，就把我们丢到了荒山里。天阴了一阵下起了雨，我们没处躲雨，阿川迷迷糊糊一直发着烧。后来天终于晴了，可阿川没有再醒来。我在山里迷了路，几天过后伤口开始发烂，在我以为自己也快死了的时候，我遇见了师父。”
“阿川是你的朋友？”
“说是朋友，也许亲人更合适罢。我们相依为命，过了许多日子。他曾经替我挡过别人挥过来的刀，手指头差点被削掉，最后留了个疤。他还取笑那疤的形状好看，像只蝴蝶。”
庄风说不出话来。
“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许多事都已经淡了，唯一遗憾的是阿川运气不好。若是能再多熬几天，若是和我一起遇见了师父，他也会活下来。”
可惜的是，他短暂的一生都是这样伶仃而过，没有遇见能救他的人。
庄风道：“希望他入轮回后能不再历人间苦。”
嬴书低声：“你信人有轮回？”
“信。”
嬴书沉默片刻，忽而微笑道：“那便望他来生无忧。”
青冥已经将消息传给榕城附近的修行门派，应约而来的修士一部分在山中搜寻，剩下的在几个城镇上查探。不知为何，各家修士不约而同地将孤山给避开了。
嬴书道：“也许是因为想到孤山里没有活物，即使进去了他们也活不了。”
庄风望着孤山的方向，“兴许他们就是想把这山当做埋骨地呢。”
“百里荒山埋骨也确实不错。”嬴书道，“庄兄，我们分两路进山寻罢。”
与问霞山仙君旧居中的老树新芽不同，孤山的草木已经彻底枯死，漫山的残枝断叶经百年风沙消磨后荒凉至极。
庄风翻看过山川志。孤山在变成孤山之前是座灵山，虽然相比问霞这种得天独厚的灵气之境寻常了许多，也是不错的修行之地，只是一直没有门派落地在此，便一直无名。庄风曾在幻象中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为这座山取名贺兰山。那少年叫做叶风，后来死在迟遇剑下。那时候的孤山仍是生机灿烂的贺兰山，庄风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能让它一夕之间荒芜。若是天灾所致，泥土中必然能寻到痕迹。可孤山的山土中除了混杂着细碎草木和腐化的白骨，什么异常都没有。
庄风循着一条隐约能看出痕迹的山路走，越过一座山丘后，低谷内是几间废弃的屋舍。庄风走近一些，先入目的是垒在院子外的石堆。石堆前放着一个香炉，里面的香灰已经结成块。
这是一座坟墓，没有墓碑。
院子里有一棵树，树干依然挺立着，依稀能看得出曾经的繁茂。树下是一个纹理模糊的木架，上面孤零零地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屋子外观尚算完好，只是年久无人，推门之时洒落下一身灰尘。两列书柜占了屋内大半地方，书柜中间是一条木制几案，摆放着书和笔砚。书柜虽大，却只有寥寥几本书，挂满了蛛网。庄风取下一本，掸去灰尘，翻了几翻。也许是因为空气潮湿，纸张上的字已经晕开，看不出写了什么。
外面一阵风起，窗子上的木栓忽然掉落，风将稀松的窗缝剥开，枯树静默地立在窗外。
不看满室浮尘与外间萧条，这情景就好像一个寻常的午后，少年倚着书柜看书，院子里枫树招摇，一切安宁如水。
屋内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庄风呆了会便走了出去，又停在那座无名墓前。垒墓的石块间积了厚重的尘土，想来这座墓已经有许多年头。
是谁的墓？为何不立碑？这莽莽苍苍的荒山里，又是谁会来祭拜一座孤坟？
庄风心中不解，但没有多做停留，沿着别的路往山中走。
与嬴书各探一半孤山用了半日，两人汇合时天色已经沉下来。云霞压在天幕下，鲜明地映衬着一山孤寂。孤山像一壶陈年的浓酒，无声无息，任旧事同自己一般荒芜。
嬴书见到庄风便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庄风摇头：“各处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找到。”
“我这边也没发现有人经过的痕迹。”嬴书望了望四周，又道：“这山的灵脉好像断了，一分灵气也没有。”
庄风知道孤山灵脉枯竭，否则绝不会这么多年始终寸草不生，只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能耗尽一座灵山不朽的灵脉？
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在了嬴书眼中，耳边听得嬴书迟疑着问道：“庄兄来孤山，似乎不单是为了寻那两人？”
“我与沈桥师兄在榕城附近寻何洛时曾经误入孤山幻境，当时匆忙离去，后来便一直想再来看看。”
“幻境？是什么样的幻境？”
“应当是活境。”庄风其实不确定活境究竟能不能将往事画面重现，况且活境已经失传，平逢有一处倒也罢了，怎么可能那么巧、毫不相干的孤山也有一处？想到此便问道：“你可知平逢的活境是何人所设？”当时听任清风所言，幻境似乎并非出自他手。
嬴书道：“是师父的一位朋友。”
“他不是你们衡平的修士？”
“我也不大清楚。那位前辈偶尔会来平逢，带一些修行相关的典籍，但从来没有亲自指点过我们。”
“是什么样的人？”
嬴书想了想：“对我们没有恶意。与师父交谈时也很随和，不像是难亲近之人。”
不难亲近却并不亲近？没及细想，庄风忽而伸手将嬴书拦在身后，“有人。”
嬴书一愣，望着身前横着的手臂，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这些年过得平静，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待他。下山之时他曾想过这一趟游历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也曾短暂地回忆起年幼时不堪的往事，可似乎从遇见师父起，他的运气陡然好了起来。先是颜渊，再是庄风，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无人对他心生恶念，让他藏着的惴惴不安的心慢慢平和下来。他望向身侧少年正凝神细听的脸，见他眉头紧蹙，问道：“发现什么了？”
“前面百米外有人声。”
嬴书循着示意的方向望去，“那边是个低谷。”
“嗯，白日里我进去看过，没有人。”
“去看看。”
庄风脚步落在后头，脸上有说不清的犹疑之色，百米片刻间已至。
墓前静立的人影映入眼中，晚风悠长，轻拂着湛蓝衣袍。庄风正觉得这身影眼熟，便听嬴书唤道：“谢前辈？”
那人闻声回头，庄风在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谢意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嬴书回道：“我和庄兄来寻另外两人。”
谢意目光望向嬴书身后的庄风，露出一点笑来。
庄风道：“这位便是任清风前辈的那位朋友？”
“是。”
一个肯定的字眼，让庄风迅速地将之前的想法推翻。若平逢的活境是谢意所设，他又出现在孤山，那么之前在这里见到的幻象果然是活境？
疑问重重，庄风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直截了当问道：“前辈认识这墓中人？”
谢意转向石墓，低声道：“故人，今日是他的忌辰。”
“故人？这墓中葬的……是叶风？”
谢意抬头，一双凤目中清光灼亮。庄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不明显的惊异，在瞬间翻滚后又趋于平静。
“是他。他唯一的朋友不知所踪，是他妹妹为他垒的墓。那时候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磨了两手的血，却不肯让人帮忙。”
小小姑娘在满目疮痍的孤山中将石头一块一块搬到院子前，手掌被尖利的棱角刺出血，反反复复，直到血肉糊成一团。她一边搬一边小声念叨：“谁叫你不听话，偏偏要招惹一个没心的人，现在只能躺在这些石头下面了。”
等墓砌成型后，她呆呆地望了一会，忽然又将石头一块一块推开，憋了很久的眼泪决堤般流下来。“你起来，叶风，你起来。”她哭喊两句后停下，呆愣了好久才垂着头说：“哥哥，你起来，我饿了。”
可她知道，她的哥哥听不到了。他不会再漫山给她抓野鸡，不会再偷偷带她去凡人庙会上看烟火，也不会再训斥她要好好活下去。
直到明日初升，小叶灿才从地上爬起来。她抹了一把脸上干涸的泪，望着沾满血迹的石堆，微微鼓着嘴巴，就像平常和叶风赌气一样，气呼呼道：“你说过我肯叫你哥哥的话就会一直对我好，你说话不算话。”
庄风听着谢意平缓的语气说着遥远的往事，心中隐隐泛起疼来。不知是心疼这个被抛下的妹妹，还是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是这般亲手葬了最亲的人。
香炉中的长香燃到了尽头，星火闪了两下便灭了。庄风失神地凝着那抹微光，半晌后问道：“前辈既是故人，为何要说‘唯一的朋友’？前辈难道不是叶风的朋友？”
谢意道：“我与他称不上朋友，只是几面之缘。”
庄风又道：“前辈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叶风这件事。”
谢意望着眼前的少年。与此同时，孤山的死寂忽地破开，一瞬间生机奔涌。荒山成翠，枯树逢青，石坟隐没，旧屋去尘，消亡的故景恢复如初。
庄风的目光掠过青年落在远处的青山中，鲜活的景色映着他清亮的瞳仁。
谢意看着那副不知为何总是过分沉静的面孔露出了些微震惊的颜色，眼睫仿佛被什么压着，如叶浮绿水般轻颤。
“这是孤山原本的模样。百年之前，叶风在这里建了一个门派，一个为灵修存在的门派。”谢意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几许遗憾。“后来有一日，昆仑山下来一位仙君，将他斩于剑下，这个刚起步的门派就此离散。”
庄风平视前方，神色并无波澜，隔了会才道：“仙君为何杀他？”
“因为他的那个唯一的朋友成了恶妖，叶风为了救他，被仙君所杀。”
庄风脸上露了点笑，有几分冷意，“区区几面之缘，前辈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他问过迟遇同样的问题，虽不知迟遇为何说不知道，但迟遇说过不会骗他。他信迟遇这句话。
谢意没有说话。
庄风收回远望的目光，落在谢意的脸上，“我心里有许多问题想问问前辈，不知前辈可否为我解答？”
“你说说看。”
“我曾在榕城外被阵法引向孤山，不知阵法为谁所布？我来榕城是因为收到师兄的消息，却并非师兄所传，不知是何人冒用了师兄的隐灵？我进孤山后便看到了幻象，不知幻象又是谁所设？前辈除了在平逢设了活境，难不成也在孤山设了一处？”
谢意道：“你在孤山看到的活境是什么？”
庄风淡道：“我看到了什么，前辈难道不清楚么？”
谢意笑道：“是我给你递的消息，也是我引你来孤山，我是在孤山设了幻境不错，却并非活境。活境要耗费很多心神，不可能同时维持两处活境，而平逢那一处，我昨日才将幻境撤下。所以我也很好奇，你当日究竟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看到白衣仙君以清和剑刺穿了一个少年的胸膛。少年的面目看不清晰，只是那情景始终镌刻在脑海里，让他忍不住心悸。
若那不是谢意设下的活境，究竟是什么？又是真是假？只是，迟遇亲口承认他杀了叶风。这不会有错。
庄风道：“前辈还未回答我之前一个问题，或者我换个问法，前辈为何大费周章引我来孤山？”
正因为来了孤山，庄风才将心中一直存着的疑惑贯通。虽对迟遇说了那样的话，可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有轮回一说，或者说不想相信，所以在路过点华书屋时才不受控地走了进去，想一求真相。原以为那时与谢意是初见偶遇，可若来到孤山都是他指引，一切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就像迟遇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好，谢意也不会无缘无故针对他。迟遇是为了叶风，谢意又是为了什么？
这人面上随和，就像嬴书所说，看着不难亲近，可总给人一种奇怪的深不可测之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分不清他的话几分真假。
“你如此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出来？”
“我能想到的不过是表面——你引我来孤山，是想让我知道叶风。你今日等在这里，也只是想同我说叶风的事。”
谢意轻笑一声，“你与叶风很像。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敏锐。”
“……”庄风眼神暗了暗，“看来前辈并不打算告诉我。那便不奉陪了。”说着指尖微动，一束灵力射向院内枫树叶间振翅的蝴蝶，蝴蝶落地，幻象就此消散。
在庄风毫不迟疑地走向被拦在幻象外的嬴书时，谢意说了一句：“难道你不想知道，死在清和剑下的叶风是如何进入轮回的吗？”
庄风脚步顿住，却并未回头：“前辈言语遮掩，我又如何信得？”
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时，谢意望着枯坟，有些失笑，“还是和以前一样，真难对付。”
幻境外的嬴书并没有听到两人说了什么，只是在庄风出来后明显地感觉到他更沉默了几分。从乐陵初见起，庄风虽然也没那么多话，但决计不是现在这样沉默。
走了许久后，庄风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碰见了阿川轮回的那个人，你会与他相认么？”
嬴书想了想，摇头：“也许会去见见他，可不会相认。阿川已经死了，他不是阿川。”
庄风道：“是了。已经死了，轮回的人如何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人。”说完他便笑了，“枉费他们活了那么多年，修行修得脑子傻了吧？还没我们这些小辈看得清楚。”
“……”嬴书心里“哦吼”一声，虽然不知道庄风在说些什么，可这画风转变得是不是太快了些？心里刚吐槽完，就见身边这个少年一扫先前的阴郁沉闷，整个人像被点亮般生机振奋，然后长呼一口气，道：“我还有个法子。”
“嗯？”
庄风狡黠一笑，“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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