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动摇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分明是道歉,语气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歉疚的情绪。任清风止住了咳,脸色也恢复了几分。他望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师弟,心上泛着几分微茫的酸涩。记忆里的少年眉眼长开了,仿佛有人在一张稚嫩的脸上添了锐利的笔墨描摹,年少鲜明全成了冷峻。
若没有当年的意外,他本该看着他长大的。
闻长安的目光落在任清风的脸上,“师兄看我这么久,自己却为何戴着面具?不想让师弟看看你么?”
“脸上有伤,现在还见不得日光。”
谢意带回来的药让他脸上的红色花纹褪去了不少,但摘下面具后仍会因为光照生出腐肉。
“伤?”眼前面色平静的青年忽然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师兄”,不似先前的一声一声尽是冷漠。
任清风看不见他的脸,应道:“嗯?”
“我原本想恨你的。”隔了许久闻长安才又抬起头来,漆黑的双目中淌着一丝清亮的水光,“可我知道,你不会无故失约。我找了你很久,越找越害怕,我怕你真的像他们说的,已经……”
他没有说出那个字,似乎是多年的绝望酝酿出了深重的疼,连提起都会害怕。“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来找我?不来看我一眼?”
一滴澄澈的水从眼中滑落,急速坠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任清风手心发麻,心跳颤动不止。
闻长安的话不是质问的语调,而是混着一点委屈的疑问。任清风不知道,究竟有多委屈,才能让如今的问霞掌门闻长安落下这一滴泪来。
当年他遭逢意外成了废人,是曾想过回问霞山的,可也就是短暂地想了一想罢了。回去了又能如何呢?无法修行的修士,在问霞山是多余的。那时他的心中压着千钧的黑暗,哪里还记得起微不足道的约定?
问霞弟子一旦失踪超过一年就会自动判作已殁,他十余年才清醒过来,自然以为对闻长安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已逝的师兄,便未想过再回头寻他。
一念误,误了少年八十载。
如今面对这样的疑问,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解释显得过于苍白,道歉也极其单薄。
没得到回答,闻长安笑了一笑,目光流连在任清风脖颈间未消的红痕上,“师兄不要怪我,我刚刚只是太久没见到师兄,一时有些失控。”
“……”失控么?被扼住命门的窒息感还能鲜明地回忆起来。任清风觉得,长安也许真的是恨他的,在重逢的瞬间那细微的恨开始张牙舞爪,向他伸出了手。只是这恨终究及不上一声“师兄”的分量。
闻长安接着道:“祝余跟我说了何洛的事。他帮我寻师兄多年,还是头一回主动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名字。论起轻红剑法的造诣,师父生前也不见得及得上师兄。他怀疑是师兄伤何洛也是情有可原。”
任清风没有说话。他当初用轻红剑法报仇便是想告诉何洛,没人毁得掉他。未曾想到的是,稍留的一口气被谢意封印了起来,造了后来的几多杀孽。
“是何洛害的师兄没了心法回不了问霞山?”
“嗯。”
闻长安的问声很轻,在听到肯定的答案后却陡然像被沉重浓黑的雾裹住全身,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一身黑衣仿佛能滴下血淋淋的墨。
“师兄还是太过仁慈。”他垂眸低声道,“若是我,断他经脉怎么够?当碎骨碎魂,永不超生。”
“长安!”任清风打断他。
闻长安抬起头来,眸中流露着不解:“师兄,你不恨他么?”
任清风道:“你冷静点。”他伸手握住青年袖中一直无意识攥紧却仍在颤抖的手,像从前一样安抚着,“我已经报了仇了,也不再惦记过去种种,现在很好。”
“当真?”
“嗯,师兄不会骗你。”
在听到这句话后,青年浑身环绕着的不祥的黑意慢慢消散,许多直白的情绪也同时敛去,留了一个既像苦涩又像嘲笑的神色,“师兄一定受了很多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都过去了,而且也不全都是坏事。比如先前一直突破不了的轻红三十二式,没了金丹后反倒顺遂了不少。”
闻长安道:“师兄既还在修轻红剑法,为何不回问霞山?难道真如祝余所说——”他的目光越过任清风,落在轻掩的木门上,“与妖在一起,无意回山了么?”
“他不是妖。”任清风道,“长安,你我都清楚问霞门规,我在外收了徒弟,就算回去也会被逐出门派。”
“杀了他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任清风挥袖,挡住想要进门的青年,“萧停不是妖,也不是我徒弟。”他的神色歉疚却坚定,“长安,我不可能再成为问霞山的任清风了。”
任清风进门的时候,萧停已经醒了过来。他靠在床沿上,侧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子外。那窗子正对着一棵茂盛的不老松,垂下许多阴凉。
树是任清风许他进入真正的平逢山那年种下的,从一株细弱幼树,长成了现在的亭亭葳蕤。
任清风走过去,“来,把喝药了。”
萧停闻声回头,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光,而后便盯着任清风不放。
“想说什么?”
萧停道:“你的那位师弟走了?”
“嗯?你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
任清风没太在意,放好药碗后道:“要不要出去转转?”他见萧停垂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的模样。“怎么了?”
“你为何会救我?”萧停问道,“我知道问霞的修士不会主动和妖扯上关系,你当年又为何救我?”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先回答我。”
任清风坐到床边,认真地想了一想。
平逢山还未散派时,一直隐隐有些不好的传闻,譬如对恶妖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不过这也是修士中常见之事。四大派中,问霞山始终谨遵天道,严禁弟子对妖滥用私刑,与灵的界限也是最清晰。落月山行事不如问霞严格激烈,倒也不会容许弟子做出违天道之事。青冥则更加宽容,甚至有收灵修入门的传言。唯有平逢,立派以来便断断续续传出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风闻。
任清风与平逢修士没什么交情,只在一次历练之时遇见过他们。那两人挡在匍匐的恶妖之前,向他打招呼,神色亲和,态度有礼,他拱手离开,并未多留意。
只是走了没多久后,山中歧路上,有人停在另一边,望了望他身后的方向,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原来问霞山也不过如此,自己虽不参与,却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做这种事。”
“什么意思?”任清风又走了两步,有所感似地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走过的路。
那人道:“你不如回去看看,平逢在这一道上可挺有手段。”
看见平逢修士处理恶妖时心中一点微小的违和感因为这一句话被放大,任清风返回了先前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在。他在那处仔细查看了会,并没有发现什么。
那人也跟了过来,拨开一处碧绿繁茂的灌木丛,捡起了一个指尖大小的器物,一半铜色一半勾连着血肉,“绝手刺。”
任清风道:“什么东西?”
“一种暗器,质地软,不能杀人。”
问霞山虽不修暗器之道,却也知暗器不会用这种材质。那人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冷冷地笑了一下,“你看这东西上沾着的是什么?”
“……”
“碎掉的眼珠。绝手刺不是用来杀人的暗器,是专门用来剜眼珠的。”
“碎肉沾着血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眼珠?”
“呵呵呵……他们剜他眼珠时,我就躲在一边看着呢。”
“……”
“你若还是不信,不如去平逢山的伏渊塔瞧瞧。那座塔的底下,可谓炼狱。”
“你是谁?”
“一个卑劣的懦夫罢了。”
此事一直压在任清风的心上,直到不久后,他亲眼见了平逢修士所为,心中的疑虑愈发令他不安,才决定去塔中一探。
塔内很静,是一种强烈的如同死地一般的寂静。塔内很暗,他将符咒上依托的五感封禁了两个才能勉强看清一些。同时,封沉的血肉尸骨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他的意识包围住,识海中涌现出古书上所描绘的炼狱的画面。
骨肉尽碎,血流成河,方寸之地间万死寂灭。
他记不起自己在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只是收回了五感,握着临渊,一剑劈开了那座黑塔的顶端。那些不见天日的腐骨,终于化作尘埃自由地飞散。
落在塔底时,一缕微弱的呼吸像是琴弦的回音敲击着耳膜。
一个孩子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他从那一刻开始产生了动摇。
问霞山教他族类有别,其实哪有什么分别。
自诩高洁的无端杀戮,被贬为泥的心净如水。
任清风回道:“你那时候望着我,让我想到了雪。”
“……”萧停为这抽象的回答不解。
任清风笑道:“该你回答我了。你以前从来没问过这个,怎么这时候想起来?”
“我怕你又不见了。”
“嗯?”
“万一你哪天想不开跟你那个师弟回去了,我又进不去问霞山……”
任清风了悟般颔首道:“你是想问我,是不是觉得人灵有别,有一日会抛下你们?”
“嗯。”萧停应道。这么多年来任清风面上对他冷淡至极,这个想法早已在他心里拔了苗。
“等有一日嬴书他们真正能立足于世了,也就不需要我了。那时候我应该会离开这,也算不上抛下。”
萧停望着眼前的人,“那我和你一起走。”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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