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真
一路无言地回到村子，村民们已经散去，唯有那一对中年夫妻还站在院子前，翘首望着。见到回来的两人忙凑过来问道：“仙君，可有抓到恶妖？”
迟遇道：“我有一事想先问问你们。”
“仙君请说。”
“这个村子是否有一个叫昭昭的女子？”
棺内骨骼从形态来看是个年轻女子，虽然当时光线并不明亮，却仍旧可以分辨出尸骨上的一点异色，应是中毒而死。
中年夫妻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俱是一白，眼神也有些躲闪起来。男人支吾着摆手：“不认识，不认识。”说完也不管别的，推着妻子就往院子里走，活像在躲着什么。
这神情，否认不否认没什么两样。
迟遇没再追问，回了暂居的小院。叶风落在后头几步，回去时见石桌上的粥菜还保持着原样。他过去收拾了碗筷，背后响起了略带迟疑的脚步声。
“昭昭……她难道跟我女儿失踪有关系？”
是那个先前泣不成声的妻子，面上仍有恐惧之色。
叶风还未说话，迟遇已推开了门。
“现在还不说准，不过有了些线索。”
女子低头，似是在思索，半晌后眼中有了决意：“还请仙君能为我女儿报仇。昭昭……她果然不是什么好妖！”
大约五六年前，村子里忽然来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长得十分秀丽。姑娘说自己叫昭昭，父母双亡，远走寻亲之时得知亲戚也已不在，漂泊许久路过这个村子，很是喜欢这里的安宁，想长留在此谋生。村民见姑娘可怜，便将她留了下来，还多有接济。而姑娘既和善又勤快，很讨人喜欢。
村里有个叫阿海的少年，也是自幼无父无母，更是特别照顾昭昭。在她搭草屋的时候爬上爬下地帮忙，又跑去山里砍了一堆灌木回来拦了个篱笆，还顺便在小院边垦了块菜园子，忙得脚不沾地，不接昭昭给的谢礼，只会一脸傻笑。
没多久，便有村民看出门道，取笑阿海是中意了昭昭，想娶人家呢。阿海脸一红，没否认，却跟觉悟了似的，每日都起早，跑到山里去采一束花搁在昭昭家门前。
有一日放花的时候被昭昭撞了个正着，问他为什么天天送花。阿海挠头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见昭昭在一边瞅着他笑，就心一横，大声喊道：“聘礼！”喊了两个字后又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嫁我？”
“噗……”
昭昭还没回答时，一边正巧出门的几户都听到了这表白，笑得很大声。
阿海脸更红，但是没有跑掉，还是倔强地站在门前望着昭昭。
昭昭也笑，回道：“你这聘礼不够，以后每一日都要送我。”
阿海愣了一会才知这是应下了，兴奋得一下子将昭昭抱起，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为了准备亲事，阿海将自家院子扩了一扩，又起了一间隔室做新房，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
结亲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春光和煦，喜桌摆满了院子，阿海在前头招呼着客人。说是客人，也都是平日相熟的村民们，没人拘着礼节。等到拜堂时辰，新嫁娘才在两个小姑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堂前。
先拜天地，因无高堂便向来参加的各位村民行了一礼，再是新人对拜。
天心月圆照新人三次俯仰，原该是百年好合。
没想到不过几日后，有个修士路过此地，随手一指：“她是妖。”说的正是昭昭。
村民大惊，连连质问，昭昭并没有否认。闻声而来的其他户村民手中提着耕作用的器具，都是怒不可遏：“一个妖怎么敢到这里来？你是准备害谁？”
昭昭眼中浸泪，一连摇头：“我不想害谁，我也没有害过谁。”
修士冷眼旁观一阵后走了。
村民们聚在一起不依不饶，昭昭抵挡不住众人言语，捂着耳朵蹲了下去。正在田里的阿海听到消息赶过来，拨开人群挡在昭昭面前。
村民想将他拉过来，但又不敢靠近昭昭，只得劝道：“她是妖，你不要被她迷惑了，她会害你的！”
阿海大吼：“我知道！昭昭全都告诉我了，她不会害我！”
两边僵持了许久，有个上了年纪的村民站出来，走近了几步，拍着阿海的肩膀：“阿海啊，她是妖啊，不能留在这里，我们放不下这心哪。你看我们这么多年，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要是放不下她，就跟她一起走罢，别再回来了。”
阿海抬头望了一眼村民，一抹头上汗水：“我们收拾一下，马上就走。”
他回头将昭昭从地上扶起，进了屋里。
村民们大多散了，也有几个留在了小院外。
没过多久，阿海牵着昭昭从屋里出来。昭昭神情低落，阿海在一边劝道：“我们说好一起走的，你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
昭昭点了点头。走到院门前时，有村民端着两碗米酒过来，面有歉意：“阿海，我们原不想这样的。”她瞧了瞧一旁的昭昭，又道：“但我们也怕呀。你们喝了这碗别酒，咱们以后就没有干系了。”
情分犹在，阿海也很是舍不得，端起碗一口喝尽，擦了擦嘴回道：“保重。”
昭昭也随他一起喝了米酒。米酒清甜，她刚学了酿法，还没尝试呢。
村民见两人都喝过，接过了碗，盯着碗边瞧了一会后忽然喃喃道：“你们可别怪我们。”
阿海“嗯？”了一声，还没待问，一边的昭昭忽然身体一软，倒在地上。他扑过去半扶起她，问道：“昭昭，怎么了？”
昭昭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就涌出一口血，全落在衣襟上。慢慢地从眼角耳廓也流出细细的血线来，看着分外恐怖。
送酒的村民手一抖，两个碗砸在青石砖上摔得粉碎。
阿海惊道：“你在酒里下毒？！”
村民手脚颤颤，仍撑着一口气：“她是妖，她该死，她会害人！”
阿海已经没空暇去理会，手忙脚乱地擦着溢出的鲜血。昭昭躺在他怀里，只望着他，眼中光彩全失，不断呛咳中鲜血如涓涓细流淌了一身。
“对、对不起……”挣扎许久后，昭昭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上了眼睛。
阿海显得很沉默，抱着渐冷的尸身坐了许久，有水滴一滴一滴砸下来，将落在衣衫上的血迹再次浸湿。
“昭昭，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少年低声问道。
有村民过来想将阿海拉起，却没拉动，只好劝道：“阿海，我们也不想这样的。就这么让她走了，以后会有别人遭殃哪。”
阿海抬头看他：“五福叔，您前几日还说昭昭做的青团好吃，要是能做您的女儿就好了。她会害谁呢？”
五福叹了一口气，又劝道：“那不是我眼瞎、识人不明吗？要是早知她是妖……”
“识人不明？难道别人嘴里说的，比你自己看到的还值得相信？昭昭来村里一年多了，她有做过什么坏事？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真的下得了手？”
五福脸上泛起心虚神色，却很快被其他近似痛恨的神色替代。又有其他村民上来劝道：“阿海，你不要被她迷惑了。她现在不害人，以后会害人的呀。”
“你怎么知道？”
村民支吾不言。
阿海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道：“在我眼里，你们才更像妖。”
他抱起已经没有温度的人往村外走，走进了青翠的山中，没再回来过。
叶风听完女子的话，一时心情复杂。他望了一眼迟遇，若迟遇此时像那个路过的修士一样说出他的身份，他恐怕下场也不会太好。先前还友好送他米送他小菜的村民，也许转眼就会给他下穿肠毒。
仔细一想，真有几分荒诞。
他没说什么，倒是迟遇说道：“生前既然没作恶事，现在成了白骨，也就算不上是妖。”
女子道：“那我的孩子怎会失踪呢？她肯定有同伙！”
即使听惯了这种怀揣着似乎与生俱来的恶意的话，叶风仍旧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他道：“你说是昭昭的同伙绑走了人——我有一事想先问问。”
女子谨慎地抬眼：“什么？”
“当初决定毒死昭昭的人都有谁？不会恰好是失踪的几户吧？”
女子哆嗦了下，眼珠撇向一边，不敢直视眼前少年。
叶风见此反应已知答案。
昭昭已死，对她的死亡真相最清楚的除了凶手便是阿海。可阿海会因此抓走甚至杀死几个凶手家的孩子么？那人合棺的模样如此温柔，叶风无法想象他会是穷凶极恶之徒。
若不是阿海，又会是谁呢？坟土中又为何会有失踪者的血迹？
女子走后，迟遇又往山里走去。叶风问他：“仙君要做什么？”
“去问问便知真相。”
“……”叶风有时候觉得，仙君过于直白了些。“他若是凶手，会直接承认么？”
迟遇道：“不是问这个，问昭昭死亡的真相。”
“嗯？”叶风一惊。
仙君毫不意外道：“历练多了你便会知道，一面之词不可全信。凡人对妖多有偏颇，言语间会下意地掩饰一些东西。”
“那仙君呢？仙君可有偏颇？”
“我？”迟遇回望过来，周围麦浪翻滚，风声簌簌，“不言绝对公正，但求不愧于心。”
顿了会迟遇又道：“于修士来说，心境修行更加艰难。困于此间，只会影响大道。”
他说完后便继续向前，听身后的少年回道：“仙君，你虽然不愿意收我为徒，却总是有意提点我一些有关修行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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