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秋风习习,雕栏玉彻的阳台上垂丝菊与秋海棠争相开放,重重花影间摆放着一口高约三尺的青瓷花盆,里面“种”着一个容颜绝世的女子,好似一朵娇贵的木芙蓉,随朝暮晨昏洁白如雪,红若胭脂。
以花为容,以月为貌。
女子名唤云裳,新婚之夜她被夫君栽到这花盆之中,如今已有十年了。
她的夫君风胤,北燕第一武将,世人皆道他战神下凡,十年来与南楚作战屡建奇功,于今日册封为定国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云裳只觉得很吵闹。
入夜,月明星稀。
云裳听得“啵”地一声泡泡碎裂的声音,一个人影落到了阳台之上,借着月光她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子,趴到花盆沿边,泪流不止。
“公主,奴婢来救你了!”
云裳听出声音后大惊失色:“小满,是你?怎消瘦成这般模样?”
“今日风府宴饮宾客,侍卫都被调往了前院。”小满捂着嘴不住地咳嗽,而后她毫不在意地将手心咳出的血往身上一揩,“奴婢时日不多,不能再等下去了,只有今夜和小雪里应外合……”
说着小满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吹起了一个泡泡,越吹越大,大到能塞下一个缩卷成团的人时,楼底有了响动,隐约听得“侯爷”二字。
“风胤来了,小满你快走!”
小满只得闭上嘴巴,只身跳进了泡泡里,随风飘到了两丈之上。
微醺的风胤被搀回起居室,褪去沾满酒气的外衫后直径来到了阳台,熟稔地拿起洒水壶将水均匀地浇在云裳的头顶。
“你的童养夫已败走临安,逃到了西蜀。”说话间,风胤放下水壶,手执檀木梳给她梳发,一缕一缕,从头梳到尾,“当初举国之力伐燕,只为报‘夺妻之恨’,只为接你‘回家’,到底楚国因你而亡,我的小芙蓉,感觉如何?”
“竖子窃国,亡,非吾之罪。”
风胤又问:“泱泱大楚三百年沉浮,今倾覆于外姓之手,不知令尊泉下有知,可会瞑目?”
“父皇最放心不下我。”云裳冷笑,“谁让我总是识人不清,在楚挑了个狼子野心的皇夫,来燕又嫁了个龙阳之癖的妖怪。”
梳头的手一顿:“为夫怎么就是妖怪了?”
“你不是妖怪,怎能把我种在土里,十年只消浇水便能存活?”
风胤轻轻地笑了:“小芙蓉就没想过,妖怪,其实是你。”
云裳哑然,不知从何时起待在她身边的人确乎会产生一些异变,小满的泡泡就是一例。一念及此,云裳说着“月色不错”佯装赏月,抬头往上瞧了一眼,小满还没有飘走!
“方才就觉着有些不对劲。”风胤抬起了头,在云裳尖叫声中,将手里的木梳向上投掷,能百步穿杨的他自然能精准命中。
与泡沫碎裂时的水汽一同落下的还有小满,她砸在地上,后脑勺和嘴角鲜血汩汩。
陪云裳长大又陪她来到北燕的二十四宫女,名字和生辰皆与节气命名,为了救她一路陨落至今。
现在,小满也没了。
云裳曾笑话她是吐泡泡的小金鱼,如今她在“我为鱼肉”中垂死挣扎着,向她尽忠一生的公主吹了半个鲜红的泡泡,还没成型,便炸了一脸,再无声息。
“无趣的戏法。”风胤一手提起她无甚重量的尸体扔下了阳台,一手捡起掉落一旁的木梳替云裳梳理好最后一缕秀发,走回房间。
少顷就听到里头传来一个清朗男声:“奴才学了新鲜样式,这就替侯爷更衣。”
那是她夫君圈养的娈童。
窸窣一阵后便是床摇如山动,脸朝阳台之外的云裳看着天上的圆月亮,想着自己的手什么时候才能“破土而出”,就算依旧逃不出去,至少能捂住耳朵,隔断房间内的靡靡之音。
又一个青梅为救她而亡,她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听着杀人者寻欢作乐!
倏地,听得风胤低吼了一声,云裳想着他今天挺快,却接着又听得那娈童正在嘶喊——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公主……”
喊她做什么?
衣衫散乱的风胤来到了阳台,将手里提着的人往大花盆上一砸:“你的人!”
娈童从瓷身弹到地面已奄奄一息,嘴里叨念着:“是奴婢无能,没能杀了狗贼……”
奴婢?云裳慌忙地看向地面,那粉雕玉琢般俊美的人儿,随着大口的吐气,喉结慢慢消减,原本平坦的胸部却支棱了起来:“小雪,你是小雪!”
“呵,跟我一路从军营睡回寒舍,竟是个娘们儿。”风胤抚掌大笑,“哈哈,这戏法有趣!”
“公主,风胤是个……”
小雪挣扎着想要告诉她的公主些什么,顷刻间一束黑铁长刃贯穿了她的胸口。
漂亮得如稀世美玉的小雪,本是女娇娥却变化成男儿郎,委身于风胤身下,只为找准时机,“杀风贼,救公主”。
至此,二十四宫女全军覆没。
云裳甚至来不及喊叫,呆呆地看着风胤将凭空伸出的铁刃收回了手心:“妖怪!你就是个妖怪!”
“谁不是呢?”
“风胤,你杀了我吧!”云裳哀求着。
“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把你放出来。”风胤说着将小雪扔下阳台,“小芙蓉,你的青梅死光了,竹马也快了。”
他将手放在云裳的头顶,一手抓起了她头顶的头发,向上一提,竟像拔萝卜似的,将她整个从花盆里提了出来,放在了地板上,还不带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裳惊恐万分,她闭上眼睛不愿意面对自己残破的身体。
“睁眼。”
“我不要!”
“你看看,它们还在。”
“别骗我了……”
话虽如此,云裳还是悄然地睁开了,随即再次闭上,又睁开,如此反复后,终于相信了眼见的事实。
月光下她的肌肤剔透白皙得几乎透明,碧玉无瑕,没有一点疤痕,连腕间系着红绳的木珠子都在。
只是云裳脖子以下仍旧无知无觉。任凭风胤将她抱进了房间,给她洗澡,洗头,把她曳地的长发修剪了一番。
梳洗穿戴完毕时天际泛白,借着晨曦,风胤满眼欣赏道“云裳,你长大了,真好看。”
语气就好像是对着阳台上的秋海棠说:开得真好。
给云裳披上了一件华美的大氅,风胤将之横抱而起。
“接下来要把我献给你心爱的皇帝陛下了吗?”云裳平淡道。
“陛下确实对吾妻昼思夜想,如痴如狂,不过为夫得先带你去蜀郡锦城。”
“蜀郡,哦,你昨天说华野逃到那边去了。”云裳了然于胸,“想让我去劝降吗?”
“就当去见你竹马最后一面。”
两天后,当马车抵达锦城时,云裳的手臂已经能小幅度地活动,至少下车被风胤抱下车,能挂着他的脖子了。
锦城,风水师公认的最适合芙蓉花生长的地方,云裳五岁生日时,她父皇下令让城里种满芙蓉,用汉白玉修建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只为迎接公主来此行及笄之礼,那时又怎能料到她十五岁的生辰会在牢狱中度过。
所以,这是云裳第一次来到锦城。
该城位于西南最大的盆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若非风胤的大军压得紧,让华野在此修养几年,东山再起也不无可能。
即便如此,围城半月,始终没有拿下,而城外的大军已面临弹尽粮绝的危机。十年的战火,大燕南部和整个南楚早已满目疮痍,届时从北方调度粮草亦远水解不了近渴。
权衡再三,风胤把战争的导火索——云裳公主带来了,企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云裳公主……”
“真的是云裳公主……”
原本士气不振的大军骚动起来了,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伸长了脖子争相望去。
怕亵渎了神灵一样,没有人敢直视定国侯怀中女人的脸庞。
只见她着一袭素白长裙,披着大氅——取自红鹳周身最精美的几根羽毛制作而成,洁白泛红的羽毛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点燃,火越烧越旺,那样的粉,那样的红,与天边的朝霞一道点燃数万大军的心,烈火燎原。
多年以后,解甲归田的老兵还常常带着无比怀念与自豪的神情,讲起那个初冬的早上,在饥寒交迫的芙蓉城外,他激动地对身边的战友说:“为了公主,就算再打十年的仗,我也乐意!”
而锦城内活下的人,后来也都说:“云裳公主来到的那一天,十年含苞未绽的木芙蓉,全都争相开放。所有人都喜极而泣,涌上街头,推倒官兵,打开城门,去迎接公主……”
风胤就这样抱着云裳公主,走进了城门,群众自动往两边分出一条道,好些个人因近距离见到了公主昏死了过去,旁的人也无暇顾及,个个按着胸口,泪流不止。
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他高大威武,他相貌堂堂,却再也没有年少时那翩翩风度,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疲惫,即便他的面颊依旧光洁如初。
他说:“知道你不爱孤蓄须,特意刮了个胡子。”
“难怪有道口子。”
“见笑。”
“疼吗?”她问。
“有点。”他说。
“这又是何必?”她叹了口气,“就非得打仗不可吗?”
“不拿下北燕,怎能接你回家?”他说,“何况,孤的表字便是‘得燕’,一统天下,亦是你父皇的心愿。”
“我父皇是你害死的吗?”
“是。”
“为什么?皇位迟早都是你的。”这是云裳一直不能理解的。
“为什么?”他笑了,“为了不再像条狗。”
“你现在也像一条狗。”云裳道,“还是条老狗。”
“裳儿说得是。”他神情松懈了下来,像是卸下满身疲倦,回到了家。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了剑,“请公主殿下赐华野一死。”
“好。”
云裳的手臂虽能动,手指却还不算灵活,加上被横抱的姿势,反手去抓极其不便,半天也没能握住剑柄,这么多人看着,有点下不来台,于是她只好道:“你自裁吧!”
“?”
“杀你,脏了本公主的手!”
“……”
华野起身,将剑横在颈前,云裳下意识地闭上眼,顷刻间她只听见利器穿透身体“嗤——”地一声。
云裳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自刎的画面,而是华野举起剑作势要向对面刺来,而在他的胸口,正插着风胤的手——准确来讲是从风胤掌心里生长出的黑铁长刃。
“哐当”华野随着手中滑落的长剑倒了下去。
“星野——”云裳嘶哑道。
他努力地扬起头寻声望去,因痛楚而痉挛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抹微笑,朝云裳伸手……
“别哭,”他说,“来世,定不负……”
风胤手中的长刃早已收进了掌心,不见一丝痕迹,他扬起宽大的袖袍盖住怀中人的脸,很快就被泪水浸湿。
“你的童养夫死了,这十年南征北战,有你为他哭一场,值了。”
一只百灵鸟飞过,声音婉转而又凄凉。
死的是她的杀父仇人,窃国之贼,亡国之君,她不应该流泪。
只是在最后那一刻,在她眼前的不是这个叫做华得燕的野心家,而是长宁十二年冬,那个叫做星野的小小少年。
云裳在哭,风胤在唱:“忆年少时竹马青梅,言笑晏晏日月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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