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翌日,五更天,华野照例起了个大早,然而内侍却告诉他:“野公子,时辰尚早,奴才打听过了,公主要巳时才起身。”
是了,今天开始,他不用上早朝,只需要“去陪陪裳儿”。
华野倒回床上,恍惚间他仿佛灵魂离体,走出了东宫,乘上步辇,到了金銮殿,一步一步坐上了那个位置。
“众卿平身。”
冕上的十二旒晃荡,玉珠碰撞间,叮当作响。
那声音无比悦耳,胜过丝竹之乐,胜过风秀山潺潺溪流,胜过拒霜花枝头的百灵鸟,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巳时三刻,华野来到摘星宫,惊蛰见了她甚至没有禀报就直接说:“野公子,你走吧,别来了!公主说看到你就烦!”
最后一句小宫女甚至模仿了自己主子的表情,噘嘴,竖眉,极其不耐烦。
“惊蛰妹妹,你跟公主最是要好,可否告知我,究竟哪里开罪了她?”
“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说,惊蛰耸耸肩,“野公子自个儿琢磨去吧!”
宫内所有人都知道看似说话最没分寸的惊蛰其实是最能摸清公主内心活动的人,她的态度即表明了公主的立场。
华野琢磨了十来日也没能琢磨明白,不管是打空手还是捧着礼物都会被拒之门外,他干脆放弃了——直到在上书房外听到了武帝与公主的谈话。
“孤怎么听说裳儿最近不怎么待见得燕?”
“有吗?”听动静,云裳应该正在呼呼地吹药,“管他干嘛,张嘴……”
武帝吞了一口药,又问:“裳儿不喜欢了?”
“看到他心里就不爽快,索性不见。呼呼~啊——”
武帝吞了第二口药,似乎被拍了一下手,传出云裳气恼的声音:“喝完了才能吃!”
“行行行,不烫了,看孤一口气……咕咕咕~”
“父皇真棒!奖励一块小梅干!”
接着就传出武帝吧唧嘴的声音:“这样吧,孤叫仆射再挑些……”
后面的话华野没有再听了,他快速离开,背心直冒冷汗。可怕的不是父女俩的谈话内容,而是武帝为何要让他听到。
可惜,他没有听完整:
“叫仆射再挑些民间杂耍艺人来取乐,省得裳儿你一天都盯着孤的药罐子不放!”
“谁叫父皇这么大个人了,还怕喝药!”
“得燕是个好孩子,有责任,有担当,又沉得住气,阁老们更是赞不绝口……”
“别转移话题!”
“哎,咱父女俩说点悄悄话,裳儿真不喜欢得燕了?”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现在……我才够到他胸口,等我长高一点再跟他玩。”
“哈哈哈哈……裳儿这两年确实不肯长呀!”
“不许笑!”
“哈哈哈哈哈……”
“我叫大夫再熬罐药过来~”
“父皇知错了。”
华野连续几日失眠,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一些手段了,而武帝尚在,他的动作不能太明显,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拾公主殿下的欢心。
直接去摘星宫铁定会吃闭门羹,他找到谷雨卖了一波惨,获得了公主行踪,佯装偶遇。
然而每次遭遇,公主见了她就横眉冷对——公主自然不会绕道,只会叫惊蛰上前去赶人,有一次小宫女竟脱口而出一句:“公子让一让,好狗不当道!”
狗?他可不就是条狗吗!
后来有一天,华野看到云裳身边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子,看上去十二、三岁,高公主半头,两人在一起翻花绳。
“小雪,你扮成男孩子就真的像个男孩子!”云裳捧着小雪粉雕玉琢的脸,感叹道,“真好看!”
公主几乎从来没夸过谁的外貌,大不了就是燕子的星星眼,白露的葇夷手,惊蛰的大白牙,对整个人的夸赞,小雪是头一个。
“你要是个男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是个……”云裳一时想不到词汇。
“美男子!”一旁的惊蛰咋咋呼呼地说,“绝世美男!”
“你要是男儿身的话,我就让你当我的……”
云裳在这方面的词汇哪儿有鬼精灵惊蛰多,人家立马道出:“面首啊!公主的面首!”
“哎,对!”云裳想起上次惊蛰偷偷塞给她的话本子《面首成群》,搂着小雪就亲了一口,“我要你当我的面首,给我暖床!”
有人问:“那野公子呢?”
“让他去死!”
冒着被赶走的风险过来一探究竟的华野就听到了最后几句对话,从公主搂着美少年亲那一口开始。
“啊,野公子,你怎么来了?”谷雨惊呼,也算是给玩笑越开越大的众姐妹儿提个神。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凝固,云裳拉着小雪起身,拍拍屁股,临走时还不扔下一句:“真扫兴!”
所以爱是会消失的吗?
华野不知道,但他很生气——进宫四五年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会生气,尽管他有太多生气的理由,却有一条不能生气的理由——她是公主殿下!
只是这一条就能盖过他所有,他的努力,他隐忍,他的负重前行,他一切的一切。
如果她不是公主……忽然间华野想起了她的无稽之言,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很简单的道理,野公子。”
两年的监国生涯让华野和朝中一些稍年轻的大臣关系走得比较近,现在他虽不用主持朝纲,散朝后会在偏宫暖阁中讨论时政,今日大寒,让内侍温了壶青梅酒,和陈少傅小酌几杯。
华野的酒量很糟,不过二两就有些晕乎,出于信任或的什么,他将近年来遭公主冷落的事情一一数落了出来。
陈少傅是本朝第一“公主吹”,又是个才高八斗的文化人,他听罢讲道:“公主,生来就是公主,欢喜你,便视若奇珍异宝,不喜欢了,可不就弃之如敝履。”
“若弃之如履,我又当如何?”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公子该早做准备了……”
“何也?”
“让公主不再是公主。”
华野瞬间酒醒了,他万万没想到当朝第一“公主吹”竟然是黑粉。
“陈思,你……”
陈思神态自若,他道:“‘杀君马者道旁儿也’,思所谋之事,不过如此。”
武帝年少时就极厌烦老学究的说教,好舞刀弄枪,登基以后更是一改前朝重文轻武、刑不上士大夫的靡靡之风,严惩贪官,开设内阁,精简了臃肿庞杂的官僚机构,严查户籍,征兵练武,很快就培养出一批精良的将士。
战争之后,武帝将新打下来的疆土分给子民,农商并重,减轻赋税和徭役,休养生息,开创了一代盛世,人人歌功颂德之际,又为隐隐为大楚的未来担忧。
武帝没有儿子,唯一的后人还是个女娃娃,是不是亲生的都还未可知——没有人敢提出滴血认亲这样的话,因为没有人能承担不好的后果。
当年,重阁老全部跪倒在武帝面前,声声泣血,才采纳了为公主招纳皇夫的提议。
各家世族打点关系托丞相将自家子嗣排得靠前一些,争取能入公主法眼,然而她却选中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放牛娃。世族们扼腕叹息之余,又发现找个无名之辈倒能牵制世家微妙的平衡,于是文臣武将们将大楚的未来都倾注在了这个体型瘦弱的少年身上。
好在,少年并没有让他们失望,渐渐地长成了参天模样。
关键是,他比武帝有文化!
世人都有“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贪念,能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国家的武帝也有不如人意的地方——没文化!
有文帝珠玉在前,文臣们觉得武帝的朝会简直像是在市井菜场讨价还价,毫无美感,以往爱“触柱明志”的老臣们也没辙了,因为武帝只会拍着大腿说:“柱子就在那里,去,去撞,去撞!”
弄得人下不来台,只好装晕。
对于称颂武帝丰功伟业的文章,他一向不看,说都是“狗屁”,只有陈思掌握了升官密码,他从不拍陛下的马屁,只夸公主,变着花样地夸,搭个班子来夸。
还时不时地哭穷,管武帝要钱,要增印文集在全国发行,三司六监的屋顶漏雨叫“拿桶接”也不批款的陛下直接拿出小金库的钥匙:“印,再印个十万册!”
后来想容社的公主文集远销北燕,价钱是国内的十倍还能一售即空,传播开来的还有陈少傅为代表的作者群体,陈思也被叫做了——天下第一舔狗。
北燕整体的文化程度远远比不得南楚的底蕴深厚,和武帝一样,他们只看出了大量赋比兴赞扬公主的美貌、尊贵和奢华,而南楚的读书人看半篇就能概括出全文的宗旨不过一句——公主是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废物!
路旁的人赞美马会跑,骑马的人鞭策不已,使马力竭而死,是为“杀君马者路旁儿”,谓之“捧杀”。
陈思放下酒杯,目光幽深,像是看向了遥远的未来:“公主是生于乱世的花朵,当她盛开之时,世界将为此覆灭。”
“你、我、世间千千万万的人,均不能幸免于难。”
华野不能完全听懂陈思话里的意思,只问:“那我等该当如何?”
“如某先前所言,让公主不再是公主。”
“先生的意思是……”华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陈思见此一个哆嗦,赶紧拉住他的手。
“别冲动!公主要没了,北边那些不讲理的野蛮人会马上打过来!”陈思抹着额头的汗,“燕哀帝咽气之前盯着公主的画像,让小皇帝当着烈祖灵位发誓,一定要夺回公主。据某对燕人的了解,哪怕是尸体,他们也要来抢。”
“那又如何才能让公主不再是公主?”华野毕竟太过年轻,政治敏感度不高,希望对方能够把话说得明白点。
陈思将杯中酒倒在另一边的地上:“祸水东引也。”
至此,华野知道了自己在朝臣心中的分量,至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早年是战争的胜利品,大楚兴盛的荣耀,而今随着北燕的卷土重来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这其中,最大的阻碍便是当今陛下,只要他一息尚存,公主就永远是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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