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庄岳之间
隆隆鼓声经久不息,齐人向导介绍说,这是宣布开市的信号,要敲满三百下才罢休。
“散集时也一样,要击钟三百声,不过这庄岳之间,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朝满夕盈。”
明月他们现在已经步入了一条横盘于郭区的六轨大道,这就是临淄最热闹的街道,叫做“庄”。
这条街附近最热闹的集市叫做“岳”,在北门之内,是市肆和工商集中的地方,除了常年的交易外,大型的贸易集市每五天举行一次。从管仲设置轻重九府开始,齐国就实行“关市讥而不征”的政策,鼓励外国商人来临淄贸易,从而带动当地的消费,并把齐国的特产鱼盐桑麻通过他们售卖出去。
因为这种“自由贸易”的政策,临淄的商业格外发达,所以在这里,明月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这里的事物、声音和气味都充满异国情调。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此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尘土飞扬。当然,这一切也并不是安全免费的,据说一月之内,庄岳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于咸阳、邯郸……
这些来自各国的大商人都带着技击护卫,市肆内到处都是武装行走的人员,不过却没有邯郸街头那种频繁的斗殴打架,因为戴着皮盔,身披甲衣的齐国兵卒,正随着市掾吏逡巡于过道之间,剑鞘悬荡在皮腰带上。
市掾吏是管理市肆的小吏,据说当年安平君田单,就是在这庄岳之间做市掾吏,从组织开市散市的金鼓声中,领悟了一些用兵的奥妙,也是,要将市场交易组织得井井有条,难度不亚于指挥上万大军……
除了那些个个身价百金,专注大宗贸易的巨商外,临淄的当地小商贩也不甘示弱:衣着文采的布商夸张地举着宽大的布帛,向过往行人展示葛布和十数种颜色染成的丝绸;一位肥胖的香料商人正和一个对手争论某种香料的价钱,或许是生姜,或许是花椒,不过明月看不懂他们之间的贸易手语;隶臣妾背着沉重的粮食和盐袋招摇过市,满头大汗,他们的主人还在后面不住地拿细棍抽打催促。
此外还有些类似后世卖艺者的人,摆了个摊位,或吹竽鼓瑟,或弹琴击筑,或斗鸡走狗,或六博蹋鞠,吸引人停下来观看,讨一点赏钱。
还有个卖铜鉴的商人举着一面宽大的铜镜子,努力向明月推荐,声称此物可以让家里的妻妾目动心摇。
明月想了想,朝他扔了一串齐国刀币,买下了最好的铜鉴,背面有鸟兽的镂空花纹,极为精美,从中可见齐国工匠技艺精良。这些时日,女绮侍奉他起居可谓兢兢业业,这面精致的镜子可以表示一下感谢。
舒祺也在自己感兴趣的摊位前转悠,那是一个剑摊,上面明晃晃的满是铁剑、剑鞘,赤膊的剑师浓须垂胸,坐在摊位后面默默地用磨刀石打磨剑刃。只要不是明令禁止制造售卖的弩机,在临淄城内卖兵器并不违法。
不过挑挑拣拣后,舒祺还是回来了,说道:“不如邯郸铁剑之良。”
明月道:“这是自然,齐国虽然最早设置了铁官,专门负责冶铁铸器,但要论铁兵之精良,还是赵、韩最为翘楚。”
赵国的邯郸,因为附近有许多铁矿,现下已经成为天下冶铁最为兴盛的地方。韩国也不差,墨阳、合赙、邓师、宛冯,这些宝剑,皆能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
此外楚国的宛地也是冶铁大城,只是现在被秦国所占。
鲁句践也从一个摊位旁抽身回来,嘴里嘟囔抱怨道:“听不懂那些齐国人说什么,问个价钱也问不明白,只会叽叽哇哇说个不停,真是气死乃公了。”
这时代各国语言已经有很大差异,临淄的方言混杂了大量东夷莱夷的词汇,一个邯郸人初来乍到,的确听不懂。
明月笑道:“在临淄呆上半年,你就会了。”
他给众人说起了一个故事。
“有楚国大夫想让其子学齐语,便请了一位齐国夫子,来教其子。但这楚人之子周围有许多楚人整天在打扰他,同他用楚语交谈,刚学会的齐语没几天就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即便那楚国大夫用鞭子鞭挞其子,他依然学不会齐语。最后,那大夫便将儿子带到齐国,让他在这庄岳之间居住,那楚人之子为了与旁人交谈,不得不学齐语,不出一月,便学会了。”
这个故事叫做“一傅众咻”,明月指点着鲁句践道:“过上半年,汝等定然也能言齐语。”
鲁句践却不屑地说道:“谁爱学这东夷话。”
旁边的游侠儿调侃道:“不学会齐语,你怎么讨一个齐国美妇回去?”
鲁句践面色发燥,众人则哈哈大笑起来,说话间,他们终于走出了庄岳之间,出来以后,车上的长安君倒还好,步行的众人则无一例外,挤出了一身汗。
好在出了市肆后,人潮就没那么拥挤了,再往前,就是一片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临淄最令人向往的“女闾”。
平原君说的那家方术士的丹房,就开在女闾的入口附近,明月在向导指引下找了许久,才在一个偏僻的巷子边发现了它。
跟其他临淄市肆的店铺差不多,是前店后坊的结构,后面是炼丹的丹房,前面是葛布旗帜招展的铺面,齐篆写就的”神仙“二字,只可惜字虽俊秀,但此刻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店铺附近也人烟寥寥,没什么生意。
店铺内,这家丹房的主人,一位扎着小发髻的中年人也没有一般方术士的仙风道骨,头发油得都能炒菜了,此刻正趴在案几上打着瞌睡,呼吸间,他唇上两撇细细的八字胡随之而起。
三步外,一个头上结着发鬟的十余岁少年正举着木杵,在一个颜色发青的大石臼里舂捣着什么,或是药材。他的表情百无聊赖,一边舂,还一边冲他那在案几上打瞌睡的师傅抱怨着什么……
……
又一次将木杵重重砸向石臼里的丹砂矿,卢生满脸激奋。
“夫子。”他揉了揉发酸的臂膀:“这些丹砂,一定要舂到皆为粉末么?”
他的夫子没有搭理,依然在闭着眼睛,只是嘴皮了动了动,说道:“不为粉末,如何炼化,又如何化汞成丹?”
卢生无奈,只好再度举起木杵,叮叮咚咚,重复这个这几年每天都要做上百次的动作,将大块丹砂舂成小块后,还要在乳钵里细细研磨,极为耗费时间。
他不由抱怨道:“夫子,你一直向我吹嘘,你与那宋毋忌师承一脉,当年被燕王封为上宾,也是一同从燕国来临淄的。但为何他被齐王迎入宫廷,奉为国老,食有肉,行有车,而吾等却只能在这市肆里寄居破店,勉强果腹?”
卢生的夫子徐平将头换了个方向,没有回答,心里却也是酸涩不已,徒弟嫌弃他混得差,但这能怪他么?
他本是齐人,家住东海,年轻时去燕国,师从于方术士正伯侨。那正伯侨与宋毋忌、羡门子高齐名,都被燕昭王看重,让他们炼制丹药,追求长生不死。
那时候,他们这些方术士也一时风光,然而却出了事,十多年前,正伯侨献上的金丹药死了燕昭王。燕昭王暴毙后,继位的燕惠王大怒,驱逐方术士。尤其是正伯侨一系,几乎被屠戮殆尽,仅存徐平一人,他不得已来到临淄躲避,这小童卢生,便是他一个师兄的遗腹子。
二人已经在临淄相依为命十多年,徐平也不求混得像宋毋忌一样好,随便攀附一位公子上卿,做其门客也行啊。然而别人一听说他是药死燕昭王的正伯侨之徒,就避之不及,又怎么敢吃他献上的丹丸?
于是徐平只能寄居在这女闾旁的陋巷中,靠向路过的外国贵人兜售壮阳药丸为生,反正那些人也不清楚他的底细……
但这店铺位置不好,从燕国带来的钱帛早就花光,他们已经快入不敷出了。
正一筹莫展之际,卢生又开始大呼小叫了。
“夫子,夫子!”
“吵什么!早知汝如此忤逆,老夫当初就不该将你拉扯大!”徐平大怒。
卢生却已经跑过来,拼命晃他胳膊:“快些起来,有生意来了,若是赚不到这一笔,吾等都要饿死,你就真白白将我养大了!”
“有生意!?”
徐平不瞌睡了,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一位年轻贵族君子在几名劲装护卫的跟随下,背着手,走进他这蒙尘落灰的小店,他腰间帛带上,挂着一块如同明月般的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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