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3章 署理大人
曹颉明白,遇上这样的事,他便得亲自写好文件内容提要了。如果自己不能写出内容提要,便只能如实地写明某年月日,某署或某府来文言什么什么事。其他的,他就不要管了。因为,呈文报上去以后,自然会有通政使司的人会同奏事处的人处理。
江苏布政使司叶赫那拉·善昌三月十六日呈文 贰件 文号天字伍肆陆壹、伍肆陆贰。
布政使司的第一个呈文中,无非上报税款催缴的情况。第二个呈文奏报江苏巡抚吴存礼甫一到任,便行拉帮结派、营私结党之事。但文中也好像没有指出什么实在的根据。这让人觉得这差不多只是一种官样文章。曹颉觉得,这甚至可能是新的江苏巡抚有意让布政使司这样写的。不然,新官一到任,就来一片叫好之声,你让皇帝陛下怎么想呢?
曹颉录完文件,随后在江苏布政使司的呈文上,写下“元字(原天字)叁壹陆壹”、“元字(原天字)叁壹陆贰”字样。接着,便将江苏布政使司的两件呈文交由王栋扔到了身后布政使司的格子里。
接下来,在第二排行子里,曹颉对着右边的行子里的“接”字,继续写道:
接安庆知府三月十二日呈文 贰件
编辑好文号后,曹颉继续往左,继续写道:
接江宁郡守三月十三日呈文 叁件
曹颉将这些文件都制作了提要。这些文件确实也都不太重要,多是报告春耕春种春祭之事和百姓赋税之事的。内中也有文件提到读书人缔结诗社吟咏春景春耕的呈文。
每四组文件是苏州织造署的文件袋,内中只有一件文报。
但这一文报内容却令人震惊,苏州织造李煦呈报,苏州织造署发生严重火灾!
呈文中言苏州织造署丑、卯、巳号三个机房发生大火,烧死烧伤人等二十三名。此外有三名机房总管火灾之后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疑是此三人为纵火犯,恳请刑部发布海捕文书,请求全国范围内捉拿疑犯。
曹颉心里有些骇然,死伤二十三人,这不是一般的事儿了。还有三人下落不明,这就是二十六名死伤人员。这一来,朝廷非常震怒。
但是作为塘兵的曹颉明白,这样的事,虽然大了,但是,一年下来,比这大的事也还有。全国这么大,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重大的天灾人祸。
不去想了。这样的事,用不着他去想。
说到这,就要说到署里还有一个更大的规矩:塘兵们接触到的事,都不能由他们的嘴里说出去。即使是再重大的事,哪怕自己实在忍不住,想要告诉朋友,或者告诉家人,但是,都是不被允许的。邸报贴出来,宫门抄里发布出来,是什么事儿,那时候才可以稍微说一说。但必须跟贴上墙的保持一致。至于其他,公门中人,只能说事,不准论事。天下的黎民百姓,他们说些什么,想怎么说都可以,那是他们的自由。身在公门,你哪里还能有什么自由?作为衙门中人,对这样的事,只能始终保持沉默。这是规矩,也是上面的规定。
就在刚要落笔登记苏州织造署的呈文时,甲号室大门那里,走来了两个人。
严格地说,是一个人,一个陌生人,由提塘署官陆永发陆大人陪着。两个人,一径曹颉这个号室走来。从陌生人的服饰看,跟塘署官的制服一样。曹颉明白,这应该是另一个塘署的头儿。能让陆大人陪着的,说都不用说,至少是跟他平级的官儿才行啊。
提塘署的署官,正式的官名叫做署理。
曹颉一见塘署大人来了,连忙站起身,又躬下身子,谦卑地喊道:
“署理大人好!”
王栋不敢落后,也赶忙着起来,欠了欠身子说:“陆大人好!”
曹颉问道:“大人来此,是不是找小人有事?”
提塘陆永发指着曹颉正在编号的文件说:
“曹颉,这一袋是下错的文报袋,就不要登记了,天字号的人已经来取了。”
曹颉抬起头,看向陆永发,说:
“喏!小人得令!”
嘴上这样讲,但是曹颉的心里刹那间滚过了十万个疑团。来的驿丞不是明明拿着手上的刺令,说是文袋一定要下在元字号的吗?怎么天字号的人马上就来要呢?
王栋那里见曹颉迟疑,连忙在背后扯了扯他。曹颉明白,王栋的意思是,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曹颉当然明白这一点。上面想要怎么样,他曹颉又能怎么办?
当下,曹颉双手捧着毛笔,递向陆永发,道:
“既然如此,那就转走吧!请大人落款,为小人签个押花。”
随后,曹颉将毛笔放到笔架上,笔竿朝向陆永发,笔锋这端朝向自己,接着又拿起刚刚制作好的录事簿,摊开,反向拿着,请陆永发签押收受。
曹颉的样子恭恭敬敬,一点儿没有怠慢陆永发的样子。这让陆永发非常受用。但是,让他签这个花押,却又让他觉得非常为难。
天字号的程署理跟他说了,直接提走文报袋,不能签花押。还一再强调,是上面的意思。
陆永发问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时,程署官又说这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陆永发真的太为难了。
当下,陆永发硬着头皮对曹颉、王栋二人道:
“二位,这是一袋需要临时发生转移的文报袋,你们只管将文报袋和你们的登记簿一同转走,交给天字号的塘署大人可以了。我就不签押花了。”
曹颉一下子愣住了。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于是,曹颉抬起头说:
“大人,这万万不可。文报袋可以转走,但是,我们已经给江南省的驿丞打了收条。这账就要算在我们这里。大人,这是您大人在小人入职的第一天就给小人说清的规矩,小人万万不能违背的。”
“好你个曹颉,既然你知道是我定的规矩,那还要我签押?你就不怕丢了饭碗?”
“小人正是怕丢饭碗,才要大人为小人签上押花的。”
不经登记直接转走文报袋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至少在曹颉手里没有发生过。
曹颉说什么也不会同意陆永发将东西就这么转走。
未经登记而直接转走文报袋,这事儿可大可小。关键是说不清。曹颉当差这么多年,这一点门儿清,他哪里敢随随便便让一个人把一个文报袋拿走而不留下收条呢?别说现在是提塘的署官大人,就是皇帝老儿来了,这事也得留个花押。不然,你拿什么交代?人家江苏布政使司那里说是有一袋公文来了,人家手上还有你们元字号提塘署的收条,你这里说没了,说是已经给了哪个哪个了,那么,假如那个哪个哪个抵死说没有拿到,从没有这回事,你怎么办?
死无对证嘛!
这就是出了大事了。哪里是丢饭碗这样的小事?
这是要丢了项上人头的大事啊!
当下,曹颉说:“署官大人,这事万万不可。曹颉不敢作主。曹颉从来没有遇上不登记而私自转号的事,曹颉断断不敢这样做。陆署官,请替小人着想,小人不能丢了这份饭碗,更不想因此吃上官司。”
“曹颉你……我怎么说你?至于吗?哪里就会丢了饭碗,吃上官司?不就是一个下错号子的文报袋吗?”
“陆署官,请别为难小人。小人谨记衙门规矩,凡传到手的文报袋,必登记,凡登记过的文报袋,必由上司签押。凡转文报袋,必须得有转号署官手谕并出示对牌、腰牌且经签押方可。小人可以转走文报袋,但必须在这新的簿子上签上大人之名,小人方可放手。”
曹颉一口气把塘署的条规背了出来。
曹颉心里气大了,这样的条规,哪一条不是你塘署大人陆永发天天在我们耳朵边哼哼唧唧的,要守住,要记住,千万别忘了,不管是什么人,都得守住这些条规,哪怕是皇亲国戚来了,也得给我守着、记着。
现在,你自己都不肯守着、记着了?
曹颉是看出来了,天字号来的人,就是不想登记就想拿走文报袋。
你天字号也是做这一行的,也不想守着这条规了?
这个从江南省来的文报袋,已经在元字号登记了,是不能销号的。曹颉铁了心了,这事必须要死扛到底。
再说了,这是大清朝开国以来就立下的规矩,凡经过登记的文件,如果发生中途转移的事,必须由接手的人与转手的人两人同时登记,才能进行文件转移。
至于销号,就更不要说了。兵部、刑部的规定都非常严苛,驿丞报送的文件,所有提塘署都不可以销号,每一个文件都必须有存根、有去处、有签押印章等,无论哪一个环节出错,都将彻查。康熙二十一年上的事,虽说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每一年都会被署理大人们翻出来说道说道一通,用来警示所有当值当差的。这事儿,马虎不得,含糊不得。
陆永发转过身,对天字号的塘署耸了耸肩,意思是他也没有办法:“程大人,如果江苏布政使司的驿丞还没有送出文报袋,还能中途转交,现在,陆某爱莫能助啊!抱歉!”
天字号的程署官也对陆永发耸耸肩,便揖一揖,说:“不妨事不妨事,这位曹兄弟说得有理。我这就去请示,看看怎么弄。文报袋,我们还是要取回去的。天字号所辖的文报袋,哪里能舛错到元字号呢?”
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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