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锦绢
文棠对那锦绢再熟悉不过,还记得年少时,她常在静谧的无人黑夜中,对着锦绢倾吐心事。盯着绢帕上的秀丽小字,她一边想象着母亲的模样,一边期艾低诉着白日里的辛苦和受人白眼的委屈。随着年岁渐长,曾经稚嫩易挫的心灵被生活磨砺生茧,不再那么脆弱,不再容易受伤,她学会笑着面对一切挫折和困难,学会忽视周遭的白眼和轻蔑,学会默默承受、慢慢遗忘,学会特立独行、一切随心,便渐渐不再取出锦绢倾诉心事了。不知不觉间,那锦绢在竹夹小筒里不见天日已七八年。
锦绢样式十分简单,淡淡的月白色面上只用红色绣线绣了一行小字,那句母亲的嘱咐文棠早已烂熟于心--“荣华富贵皆过眼浮云,惟愿吾儿一生平安”是一位母亲最为质朴单纯的心愿。
文棠怔怔地看着如今展于手心的潮湿锦绢,大脑一片空白。本来洁净清爽的锦绢上现出密密麻麻的黑色墨迹,细细看去,竟是一封信,才读了开头,就已瞠目结舌。
“恒弟:
经年不见,兄甚思念。而今边疆失守,奸佞当道,父皇昧不听劝,社稷危矣!为兄心急如焚,苦心劝谏,奈何天不不遂愿。如今以书寄情,盼”
字迹于此戛然而止。
文棠手抚着锦绢,有字的那边是潮湿的,无字的那边却已经干了。
“这”郭钰心中有了猜测,隐约透着不安之感。
文棠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听说有一种颜料,遇水方会显现,故而甚为隐秘,常用作”说于此,她的声音忽地停了,手捏着锦绢,快步朝前面的无边黑暗中跑去。
“郡主。”郭钰快步追上。
文棠迅疾跑至冰潭边上,毫不迟疑地将手中锦绢浸入冰水。夜晚的冰潭温度骤降,比先前还要寒冷,文棠的手一直浸在水中,出神恍惚,迟迟没有将手抽离。郭钰握住文棠手腕,将她的手从水中抽出。
时间如静止一般,二人静静呆立原地,都没有提步,不知过了多久,郭钰侧身去看文棠。冰潭离篝火不近,潭水边上只能隐约收到些许微光,郭钰看不清文棠面上神色,只能感知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文棠亦能感受到自己身躯的颤抖,不是因为冷风或是冰潭的缘故,而是源于内心的不安与彷徨。她预感到这突如其来的信笺是解开她心中谜团的钥匙,她想要知道真相,内心深处却有一丝犹豫,害怕去触及真相的残酷,害怕失去已得的亲情与温暖。她咬紧嘴唇,努力定住心神,压制住内心的软弱,徘徊半晌之后终还是大步流星朝篝火的方向回去。
此时忍受内心煎熬的还有郭钰,锦绢所指的分明是今上和楚王赵恒,今上竟称先皇“昧不听劝”,可见是秘信无疑。“边疆失守,奸佞当道,社稷危矣”不难让人联想到十多年前的“边山之乱”和“楚王北进”。当年,世人都道是楚王擅闯入京,没料到当时太子,也是就如今的皇帝也是知情的。郭钰心中一颤,想着:“依此信上所言,今上不仅知情,更是楚王入京的始作俑者。”他浑身一抖,不敢再想,默默无言地跟在文棠身后,也朝篝火方向返去。
文棠的手被冰水冻得发红麻木,她哆嗦着展开手中锦绢,细看完信中后半段话,全身如坠冰窟。
“恒弟:
经年不见,兄甚思念。而今边疆失守,奸佞当道,父皇昧不听劝,社稷危矣!为兄心急如焚,苦心劝谏,奈何天不不遂愿。如今以书寄情,盼能早日与弟相见,共解国难。
兄闵字”
果如心中猜测一致,这封信是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成隆帝赵闵写给楚王赵恒的,目的就是力劝当时手握重兵的楚王进京除奸,解京城困局于水火。文棠冷笑一声,攥紧手中锦绢,低低恨声道:“竟然是这样。”
郭钰也看清了锦绢上的字,心中百味杂陈,有惊诧、有不忿、有无奈、也有心疼。他担忧地盯着文棠,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映出跳跃的火光,泪珠已顺着眼角滴落,颗颗泛红。
“今上的字迹。”
成隆帝赵闵擅长书法,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郭钰能轻易辨出。
“卑鄙!”文棠冷笑。
“郡主。”郭钰欲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却发觉话比纸薄,毫无意义。
“不要叫我郡主,我才不要当什么郡主。”听闻郭钰仍唤她“郡主”,文棠大声喝道。言罢,她无力地蹲下身子,颓丧地将头埋进双膝之间,这一刻,便只想做一只埋头鸵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郭钰也默默蹲下,抬手将蜷缩成团的少女拥在怀里,为她挡住外面呼啸的北风。文棠伏在郭钰肩头,伪装的坚强在此刻全面瓦解,委屈的泪水自眼眶喷薄而出,打湿了郭钰的衣裳。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枉然,二人就这么默默相拥着。
怀中少女已由刚刚的默默哭泣转为嘤嘤低泣,郭钰轻抚着文棠脊背,心中酸楚刺痛,恨不得替她受了所有的痛。
“他好傻,竟然担下了所有罪名。”文棠憋不住满腔愤恨,嘤嘤道。
郭钰轻声安慰:“楚王为了天下黎民独自担下惊天罪名,天终不负所愿,还了他一个清平世道。”
“但他,却能安心地做他的皇帝。”明白真相后,文棠心痛难忍,帝后待她的好都成了镜花水月的虚伪。
忠义难两全,郭钰轻叹一声,以他的立场,如今是左右为难。
文棠已想清楚了所有一切,亦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哭泣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困扰多时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万千可能,偏偏却是最残酷、最难以接受那个。楚王身处偏远,能在边关危急之时及时回京,并非是有千里眼、顺风耳,而是他的同母胎兄赵闵以信通传,力劝他回京的。在诛杀奸相,力挽狂澜之后,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嘉奖,反而被成文帝以谋反论罪。更为可悲可叹的是,他默默承担了一切,即便是走到生命的尽头,也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事情真相。最为讽刺的是,怂恿他入京的那位,为了一己安危荣华,可耻地隐瞒了真相,让自己的弟弟做了替死鬼。
黑夜沉沉,狂风大起,惊雷一阵,天色将雨。
冰冷的雨点打到文棠的头上,混在泪水中,顺着脸颊而下。郭钰扶着文棠,到一旁的山岩下躲雨,依偎在郭钰怀中,文棠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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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珍宝斋中,路鸣正在替祁掌柜包扎腹部伤口,一旁的书桌上放置着一支染血的簪子。
“这伤口有点深,没想到那小妮子还真不好对付。”路鸣小心翼翼地为祁掌柜上了金创药,再用白布一圈一圈包住伤口。
祁掌柜虚闭双目,低声道:“是我小看她了,不过也算是打探清了虚实,日后再不可小觑于她。”
路鸣点点头:“幸好咱们早就提前摸清了木山一带的地形,今次您掉落冰潭,真是凶险万分。”他顿了顿,皱眉思忖了会儿,又道:“其实天成说得很有道理,现在是特殊时刻,咱们不能因小失大。”
祁掌柜抬眼,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此时狂风大作,夹着雨滴拍打窗棂,传出噼啪的声响。
见祁掌柜并不回话,路鸣继续说道:“如今一切都照先前计划顺利进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为了区区一名女子打草惊蛇,实在得不偿失。”
祁掌柜转头盯着路鸣,半晌轻叹一声道:“这道理我并非不明白,可少辅宰要的人,无论如何,咱们都必须得办到。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大计更为紧要,要不咱们在这儿隐姓埋名这么些年,都白熬了。”
路鸣应道:“等到大事成了,抓一个小妮子如同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不怕她会跑掉。”他用白布将祁掌柜腹部伤口裹好后,用金剪剪下布头,又轻声道:“师父,您受了伤,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祁掌柜摇摇头,回道:“事到如今,哪里是能休息的时候,我受伤的消息切不可告诉他人,这个时候断断不能出任何差池。你明日想办法联系到天成和玲儿,吩咐他们继续抓紧依计行事,只要把定襄候府这个大患除去,剩下的就没妨碍了。”
路鸣恭敬应是,又问:“那和使大人那边?”
祁掌柜微微一笑,道:“大人那边颇为顺利,大齐右相利欲熏心早与我国暗中结下联盟,同意用边境五城换取我国支持。”
“那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在这大齐朝中地位岌岌可危,他有的选吗?不过是右相手中的傀儡罢了。”
路鸣思之有理,也不禁嘴角上扬,得意地笑了起来。
“轰隆”的巨大雷声,伴着刺眼白光,一道闪电划过窗棂。祁掌柜缓缓闭上双目,一摆手道:“我还得再仔细思量思量,此番机会难得,必得确保万无一失,若是失手,便再无机会了。”
路鸣见状,收拾好医药盘碗,默默后退,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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