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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她的声音落在空气里,像银针入土,半点回音也没有,江玄瑾兀自走远,青珀色的锦衣被秋风扬起,翩然若仙。

白璇玑呆呆地看着,觉得这好像才是传闻里紫阳君的模样,冷漠、清高、不爱理人。你把心挖出来捧给他,他也不屑一顾。

皇帝的旨意就这么糊弄着了,江家人和李怀玉一行人一同启程,要先抵紫阳主城。

怀玉一路上脸色越来越差,时不时就得撑着车辕干呕一阵。陆景行与她同乘,看她这辛苦样子,连连皱眉:“我能做点什么?”

接过就梧递来的水漱了口,怀玉回头笑道:“好兄弟同甘共苦,不如你也去怀一个?”

陆景行:“……”

跟这个人,真是半句正经话也说不了!

同行的人多,马车都排了老长一溜儿,中途休息的时候,乘虚从前头过来了。

“夫人。”他小声道,“君上请您去前头坐,说老太爷等会要是瞧见您不在,又得问了。”

怀玉摇头:“我就坐这里,老太爷要是问,便说我在同二嫂说话。”

真去同江玄瑾坐,照这个吐法儿,他定然会察觉到不对,请个大夫来就完蛋了。

乘虚有些为难,可见她执拗,也只能如实回去禀告。

江玄瑾站在马车边,听了乘虚回的话,冷着脸没吭声。

“这像个什么话?”江深嘀咕,“当着你的面与陆景行同乘?”

“陆掌柜受了伤,怀玉只是方便照顾他罢了。”徐初酿在旁边小声辩解。

江深没好气地道:“人那么多,用得着她亲自去照顾?她心里但凡有三弟两分,就该知道避嫌。”

徐初酿皱眉:“都和离了,避什么嫌?君上不是还迎了新夫人么?”

江深一噎,不悦地看着她:“你做什么非得跟我顶嘴?”

“妾身不敢,但这是事实。”

“你……”江深有点恼,正打算再与她争论,却听得江玄瑾开了口。

“没有。”

两人一顿,江深疑惑地问:“什么没有?”

“我没有迎新夫人。”他低声道。

徐初酿愕然,看了看远处站着的白二小姐,抿唇道:“若真是没有,您该同怀玉说一声。”

“为何要说?”江玄瑾眼神冰冷,“她都未曾与我说过什么。”

身边一大堆面首,再加一个陆景行,她有跟他解释过半个字吗?凭什么他就得乖乖去解释?他不。

江深赞同地点头:“对嘛,一报还一报,公平!”

感情里有公平可言吗?徐初酿摇头,刚想再说,后头的孤鸾就走了上来,给江深加了件外衣。

“天凉得很,公子仔细些身子。”吴侬软语,听着就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江深回头就将她搂过来亲了一口,笑道:“还是你心疼我。”

不像某个人,站这里半天,只知道与他顶撞。

睫毛一颤,徐初酿别开了头,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早该习惯了,这人就喜欢大庭广众地与姬妾亲近,她家教严,做不出这种事,也就讨不得他的喜欢。通常这种时候,装瞎就可以了。

往常江深还会体谅她一二,被她瞧见,也会收敛些。但今日许是脾性上来了,搂着孤鸾往她眼前凑,手抚着杨柳腰,唇沾着美人腮,眉目带笑地道:“孤鸾,那边那棵蓝色的树,你看见了吗?”

这树林里一片枯黄之色,偶尔有两棵常青,但哪里来的蓝色?摆明是瞎掰。

可孤鸾就会顺着他的话说:“看见了。”

“真乖!”江深斜了徐初酿一眼,一口就啄在美人唇上。

这是在怪她?徐初酿垂眸,勉强勾了勾唇,朝江玄瑾行礼道:“我去后头看看。”

江玄瑾点头,看她提着裙子越走越快,低声道:“二哥,过了。”

江深恋恋不舍地放开孤鸾,示意她上车,然后回头道:“哪里过了?不听话的人就该好生调教,她跟你家那殿下呆了两天,脾气都坏了,再不给她掰正,非得骑到我头上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你家殿下”讨了紫阳君的欢心,他没多责备,看了看天色,吩咐前头继续赶路,争取在戌时之前寻到客栈。

徐初酿坐上了怀玉和陆景行的马车。

怀玉一看她这脸色就皱眉:“江深又欺负你了?”

“没有。”她摇头,“是我小心眼,看不得他与别人亲近。”

每次看见,都如同剜心。

“这叫小心眼啊?”怀玉咋舌,“这不是正常的吗?谁喜欢自家夫君同别人亲近?”

“可出嫁之时,家里就教过,三从四德,正室不妒。”徐初酿红着眼道,“我愧对乳娘教诲。”

旁边的陆景行听着,哼笑一声:“你还真把男人定的规矩当回事啊?”

徐初酿和李怀玉都扭头看他。

陆景行半靠在软枕上,吊儿郎当地道:“作为男人呢,肯定是希望女人听话懂事,不嫉妒、不惹麻烦,这样咱们的日子才过得好啊。什么女德道理,都是男人一本正经用来骗人的,谁信谁傻。”

说着,又指指旁边的怀玉:“你看她就从来不管那些。”

徐初酿听得一愣一愣的:“骗人的?”

怀玉道:“别人的话你可以不信,但这陆大掌柜风流满京都,与江二公子是一路人,他们的想法定然相去不远。”

低头苦笑,徐初酿道:“我能怎么办呢?若是不从这些,岂不是更不得他欢心?”

陆景行看她一眼,道:“之前经常在天香院遇见江二公子,他偏爱美人,犹爱翦水秋瞳。只要生得一双他喜欢的眼睛,做什么都能得他欢心。”

可惜徐初酿没有,她姿色平平,眼眸更是寻常。

“哎,这话你别听他的。”怀玉撇嘴道,“人初见之时尚可以外貌定喜恶,但你同那二公子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若还因为外貌不待见你,那也没必要跟他了。”

这话说得大胆,徐初酿吓得连连摇头:“我……我已经嫁给他了,怎可能不跟他?”

“嫁了怎么了?讨一封休书还不简单?”李怀玉挑眉。

“是啊。”陆景行帮腔,“现成的例子在这里摆着呢,反正徐将军也去了丹阳,你不妨讨封休书跟我们一起走。”

两人一唱一和的,真是宁饶十座庙,也要硬拆这一桩婚。

外头车辕上坐着的赤金听不下去了,回头掀开车帘道:“您二位做点好事,江二夫人摆明是放不下,才会这般难过。”

既然放不下,又讨什么休书呢?旁人总是能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但其中情爱几分难舍,只有局中人自己知道。

徐初酿惊讶地侧头看了看。

车外侧身坐着的那人清新俊逸,一双眼生得很是动人,眼波过处,有青山碧水。

怨不得有人会偏爱眼睛,好看的眼睛瞧着就让人觉得舒坦。

酉时,车队停在了一家郊外的客栈门口,徐初酿掀开车帘看了看,眉头紧皱:“这地方……”

好像个黑店啊。

前头的江家人也在犹豫要不要下车,李怀玉等人倒是胆子大,抬脚就往里头跨。

“二夫人不必担心。”赤金站在车边道,“咱们这么多人在呢。”

徐初酿抓着车厢门沿道:“我看书上写,黑店不论人多少,都是有进无出的。”

赤金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道:“那不知夫人可看过一个词,叫‘黑吃黑’?”

江府众人一本正经,他们这边的人却是没一个好惹的,黑店?再黑能黑得过长公主?

徐初酿抬眼看了看前头,孤鸾她们好像也不敢下,江深笑着哄着,伸手将孤鸾抱了下来,惹她一阵娇呼。

她是想把脸转开的,但眼睛就像是黏住了一样,怎么挪也挪不开。

“殿下在唤您了。”似是不经意的,赤金站到了她面前,“您下车吧。”

终于回神,徐初酿感激地看他一眼,自己爬下马车,跟着他往里走。

江深还在哄孤鸾,不经意一侧眼,就看见徐初酿跟在个男人身后,像是不记得他在前头了一般,径直进了客栈。

眉心一沉,二公子很是不悦。

知错不认错就算了,还连李怀玉那不避嫌的恶行都学会了?

“公子!”后头的催雪惊呼一声,江深没听见,他抬步进了客栈大堂,抬眼就往四周扫。

李怀玉等人嬉笑着坐齐了一桌,徐初酿跟在她身边,方才那男人已经没见了影子。

脸色稍稍缓和,他走过去,想叫徐初酿跟他一块儿,结果一靠近就听见李怀玉说:“我们赤金的厨艺最好了,吃一顿他做的饭,保管你什么烦恼也没了!”

“是啊,平日只有殿下能尝他手艺,今天倒是个好日子,赤金竟愿意做大桌菜。”清弦唏嘘。

陆景行坐了唯一一把太师椅,凤眼一斜,睨见了后头的江深,便笑道:“为哄佳人开怀,一桌菜算什么?”

他没胡说,李怀玉这一路车马劳顿,赤金的确是为了让她胃口好点才去下厨的。

别人听去是什么想法,他可就管不着了。

江深脸色有些难看,加快步子,过来就想抓徐初酿的胳膊。

陆景行飞快地朝李怀玉使了眼色,后者也注意到了江深,下巴朝就梧一点,就梧立马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徐初酿身后。

徐初酿犹自在走神,没太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

清弦等人见状,纷纷上前,把江深挤去了柜台边,笑道:“二公子,咱们殿下用膳不喜外人靠近。”

江深怒:“我是外人,徐初酿就不是?”

“二夫人是殿下的朋友。”就梧拱手。

江深气得额角直跳,可面前这群人都是练家子,这么把他一围,他过也过不去。徐初酿偏生还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在同李怀玉说话,看也没看他这边一眼。

行,他咬牙点头,她要摆谱,那就摆吧,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

狠狠一拂袖,江深扭身就走。

所有人都在客栈里安顿好了,江家众人在二楼房间里用膳,李怀玉等人坐在大堂,潇洒自在。

赤金的厨艺当真不错,徐初酿吃了两口眼睛就亮了,小声问他怎么做的。她也是喜欢下厨的人,可江深很少在她房里用膳,偶尔送去的点心,也没得几句夸奖。

“我给你写下来吧。”赤金很是大方地在柜台上拿了纸笔来,“这几道菜我用的佐料与寻常人家的不同。”

徐初酿连连点头,乖巧地看着他落笔。

李怀玉在旁边同陆景行龇牙咧嘴的:“我凭什么不能吃剁椒鱼头?”

“对你身子不好。”陆景行瞪她,“自己身子是个什么状态,自己心里没数?”

“那这个八宝兔丁……”

“太辣,你还是喝骨头汤吧。”陆景行给她盛了一碗。

气氛不错,到处都很融洽。江家二公子同三公子一起在二楼上看着,齐声冷笑。

江深道:“你能不能让李怀玉收敛点?”

江玄瑾斜眼:“我拿什么让她收敛?”

名不正言不顺,二哥还能生气,他连气的立场都没有。

江深看着那男人给徐初酿写好了一封信,她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衣袖。

一副宝贝得要命的模样。

眼神暗了暗,江深嗤笑。

用过膳,徐初酿回了她的房间,乘虚说了,这一间是她独住,所以她进去的时候,门也没敲。

然而,门扇推开,里头有人。

孤鸾缠在江深的身上,柳腰款摆,一袭秀发如瀑,娇声呢喃。身下那人扶着她的腰,轻佻地道:“你可真是个吸阳气的妖精~”

白腻腻的肌肤露在外头,看得徐初酿一僵。

这人上回哄她的时候说,以后断不会叫她看见这些了,语气那么温柔,温柔得她半点没怀疑。

可眼下,又是同样的场景,又是同样的剜心,江深像是压根没听见她推门的动静一样,动作越发大胆,脸上的笑意风流又凉薄。

心尖疼得紧缩,徐初酿垂眸,转身就想走。

“哎呀!”孤鸾吃痛地低呼一声。

江深顺势扯过旁边的衣裳给她裹上,抬眼看向门口:“你去哪儿啊?”

徐初酿一顿,低声道:“抱歉,走错房间了。”

真是个傻子,还当自己走错了?江深冷笑,拍了拍孤鸾的背,后者很是识趣地越过徐初酿就出去了。

门被合上,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包裹过来,徐初酿努力想镇定,可身子就是止不住地发抖。

“怎么?冷?”一碰她就察觉到她身上颤栗,江深皱眉,继而嗤笑,“知道天气凉,还穿这么薄是要做什么?嗯?”

徐初酿想说,她是打算回来更衣的,可牙关紧紧咬着,她不敢松开,一松开就会很没出息地哭出来。

“问你话,你抖什么?”抓着她的肩膀将人身子转过来,江深有些不耐烦。

徐初酿垂眼,轻轻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心虚?”伸手捏住她的衣袖,恰好捏到那一封信,江深眼神一沉,“徐初酿,我娶你时候似乎就说过,可以一辈子养着你,但你别给我眼睛里揉沙子。”

茫然地抬眸看他,她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

江深冷笑:“李怀玉是长公主,她有权在手,身份高贵,所以她可以为所欲为,可你呢?”

慢慢将她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举在她面前,江深眼里讥诮越发浓郁:“你出墙是要被浸猪笼的,我也不会救你。”

这话带着微怒,像一个响亮的巴掌,啪地一声打在人脸上。

唇色苍白,徐初酿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眼里微弱的光,突然就完全暗了下去。

她声音很轻地问:“你喜欢吃八宝兔丁吗?”

八宝兔丁?江深不解,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他口味偏辣,八宝兔丁自然是喜欢的。但她做出来的味道没有外头馆子里的好吃,他吃过一回,只一口就放了筷子。

伸手拿过他捏着的信纸,徐初酿在他面前一层层拆开,将褶皱抚平,递回他手里。

苍劲有力的笔画,写的是八宝兔丁的秘方。

江深一愣,反复看了两遍,心里突然有些发虚。

“你……你问他要这个做什么?”

问了还不如不问,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她拿这个是为了谁。

江深抿唇,声音陡然小了下来,把信纸折好,放回她的衣袖里:“那……下次你做给我吃吧。”

徐初酿定定地看着他,身子依旧在轻颤。

江深莫名觉得慌,伸手想将她抱过来,这人却后退了一步,堪堪躲开他的手。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胭脂香,闻着有些腻人,徐初酿伸手捂了口鼻,转头往外走。

“你去哪儿?”江深是真慌了,上前按住门,不让她开。

“是我误会了,我认错行不行?”他皱眉看着她,“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里?”

“回我自己的房间。”徐初酿低声道。

“这就是你的房间啊!”

湿漉漉的瞳子抬起来,茫然地对上他的眼睛,徐初酿觉得有些好笑,喉咙里哽了好几口气:“你原来知道啊?”

知道是她的房间,特意跑来和孤鸾亲热。她到底是欠他什么了,要被这样对待?

“哎,不是。”悔得打了一下嘴,江深道,“我刚刚……”

刚刚只是生了气。

这话没能说出来,徐初酿红了眼,使劲扯开他的手,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戌时要到了,李怀玉正打算去找江玄瑾议事,结果门一开,徐初酿直接扑了她满怀。

“怎么了?”接住她,怀玉低头就看见她那双通红的眼。

背后还有人在追,徐初酿绕过她就进了房间,打开空空的衣橱,想也不想就钻了进去。

李怀玉皱眉,看江深冲过来了,抬脚往门槛上一抵,背往另一边一靠,直接将路堵死。

“干什么?”她语气不善。

江深急得抓耳挠腮的:“你放我进去!”

“不。”简洁明了的一个字,怀玉斜眼道,“你有本事就硬闯。”

真当他不敢?江深有些恼,绕了主门就去翻窗,怀玉反应也快,啪啪两下把窗户都扣死,再回门口施施然站着。

江深脸色发青:“你想怎么样?”

怀玉耸肩:“二公子要是能说说方才怎么了,我便考虑让路。”

家事哪有同她说的道理?江深咬牙,僵硬地站着,打算与她犟。可丹阳长公主是出了名的牛脾气,谁能犟得过她?

站了半柱香,江深还是含糊地开口:“我误会她了,惹了她生气,总得给我个机会解释。”

“只是误会?”怀玉明显不信,“以她那仰慕你的程度,你只要别再在她面前与旁人苟且,别的误会她肯定不会怪你。”

江深:“……”

“看这个表情,难不成还真被我说中了?”怀玉恍然,然后抱着胳膊冷笑,“二公子厉害。”

“我已经说了,你该让路了。”

李怀玉笑道:“我说考虑让路,又没说一定让路。考虑的结果是不让,二公子请回吧。”

说罢,无视江深那张青红交错的脸,回屋就关了门。

房里很安静,怀玉走到衣橱前头,拉着铜环轻轻将橱门打开。

徐初酿蜷缩在角落里,闻声抬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怀玉搬了凳子来坐在外头,递给她一方手帕:“赤金也说了,我不太会劝人,你要是想见他,我放他进来,你要是不想见他,我保管他连你头发丝也瞧不着!”

徐初酿摇头,又点头。

怀玉明白她的意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罩你。”

眼泪掉得更凶,徐初酿哽咽地拉着她的手,指尖发颤。

幸好还有她在,不然她连躲都没地方躲。

嫁过来的时候母亲劝过她,说高攀的日子不好过,再加上江二公子没多少真心,她定是要吃尽苦头。当时的徐初酿完全不畏,抱着江深的文集,眼里灿若朝阳:“我知道的,我不怕!”

可现在她真的是知道了,情窦初开的勇气,是没法儿坚持太久的,越是孤注一掷满腔热血,就越容易追悔莫及满怀心伤。

与人成亲过日子,是一件需要反复斟酌,不能昏头冲动的事情。嫁的男人可以没才华,也可以不俊朗,但一定……要会心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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