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生生不息(6)
但是,两年后,2010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老王。
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个很像老王的人。
他们是一个组合,就像我在2000年6月,在佛山的那家民营企业看到老王和他的拍档一样。这个组合在国家电视台的综艺节目上唱歌,拿了冠军。
他们迅速红起来。接下来,他们将拿到月冠军、年度冠军,将登上国家电视台最隆重的新春节联欢晚会舞台,将有各种大型演唱会和巡演,将……很多人穷尽一生的努力和钻营,他们将一一实现,中国10多亿人都会认识他,全世界60多亿人也会看见他。
这个像老王的人,也只有一只手臂。
他的空袖管和草根身份,他脸上的沧桑,喉咙里沙哑的声音,都是老王的,在那些如花似玉令人起腻的艺人里,他一下子就获得了所有人的青睐。他们原生态,代表底层和奋斗,代表梦想实现。
但是,我依然不能信他。他不是老王,老王已经身披袈裟,漫游荒途。老王已经老了,并且已经在宗教里找到了归宿,难道不是吗?
这个像老王的人,他们这个组合所唱出的那些小人物的无奈和忧伤,让他们所向无敌,票数飙升,战胜众多专业歌手。
听说,北京崇文门幸福大街的黄鹤大酒楼,开张两三年了,生意一直很火。我猜想,这个像老王的人,奔国家电视台,也奔这个酒楼。至少,他是要去这个酒楼庆贺的。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没有信用卡没有她,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如果他是老王,他一路登上国家电视台的演艺台,在中国和世界观众前露脸。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真是要我们来年将他埋葬在春天里吗?
如果他真的那么热爱歌唱,为什么不唱他的鄂伦春歌曲?他自己民族的那些和冰雪、麋鹿、森林有关,和河流、春天、梦想有关的音乐?
因此,我缓慢地下了一个结论:他,舞台上的老王,唱《春天里》的老王,仅仅是个伪歌者,和那些伪农民、伪学者、伪知识分子……一样,都是这个时代泡沫中的又一簇泡沫。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对老王怀着如此复杂的情感。他让我想起童年的学校和钟声,也让我想起母亲的歌唱和尸骨。
母亲死了,她的内脏还活着。它们血运充足,在什么人的身体里面跳动?
她的孩子们还活着,散落在灰霾笼罩的城市和乡村。
我并不喜欢老王的歌声,更不喜欢那些总要别人把他们埋葬在春天里的人。他们的忧伤只是装饰而已,他们没有真正的忧伤。
这个时代没有忧伤,只有**。他们不配被任何人埋葬,别妄想污染每一个更新的春天!
在寻找未来的路途上,我要亲手,把所有伪装者装进街边的垃圾车,并目睹它在夜幕之下穿过城市,一路奔向郊区的垃圾焚烧厂。
就音乐而言,我认为这个像老王的人一直是在模仿,如此而已。
谁不是在模仿呢?舞台上的人。
这是我不喜欢他的根本原因。
他并不会唱歌,他的声音总是像钟声一样一鼓作气,喷涌而出,然后气息全无。他的喉咙过分敞开,他的音质干燥,缺少感情。他站的姿势很坚毅,总是两腿微微张开,有些僵硬。他把话筒捏得太紧。他还不会在高音的时候抽拉话筒,也不会用右脚掌做摁灭烟头的动作,更不会甩胯。但是,我还是无法找出他姿势里和歌声里的淳朴。
人一旦站到舞台上,就不再是他自己。我对聚光灯里的老王不再信任。
如果他真是老王,我就可以不用再找他了。
他引起了时光秩序的混乱,撕开了我无法埋藏的大海一样的悲伤。
每次我的电脑开机,时间都会回到1997年6月。那是我和穆姝分手后,决定定居广州,买下这台电脑的时间。如果我不修改时间,除了qq等在线通讯工具与北京时间同步以外,我保存的每一个文件,时间显示都是电脑第一次安装系统的时间:1997年6月。如果我不修改时间,许多网站无法登陆,支付宝无法支付,因为它们的发生和存在,都是在香港回归之后。
就像被第一次装机的人按下了手印,我的电脑顽强地要回到过去,并且每次都需要反复启动才能够进入操作系统。
我一度反复思考电脑时间倒回的含义——如果它真有什么含义的话。
电脑一直在极端不稳定的盗版系统中运行。
我曾经猜想,是不是某次显示屏弹出的那个全英文窗口,我惯性地点击了窗口的“takein”按钮,导致我的系统信息,被微软公司获取。后来,我偶然在某it男的微博上得知,这其实只是一颗小小的纽扣一样的电池的问题,电脑电池没电了。
但是,1997这个电脑时间,还是给我带来了错觉,让我以为,一切,都和时间按钮有关,和老王有关。
老王,这个守候时间的人,如果他不与时间一致,不与时间同在,我又能信任谁?
我没打算重装电脑系统——它极有可能会在某天彻底瘫痪,死不复生,散发出肮脏的辐射的臭味。我小心翼翼,用一个外接硬盘盛下我输入的所有文件。这些文件里,有我坚持记录了20多年的我的梦。我没有一天不做梦。当黎明贴近大地,大地开始出现大片明亮的时候,我就开始记录我的梦。等我完工的时候,白昼刚好让大地完全裸露出来,我去上班。
如果老王不披袈裟,如果老王不去唱歌……我以为,穆姝或许将再次出现,她一定乐于与我、老王聚首,分享她20多年来魂灵的漂泊。
我一直在期待。
但是,要穆姝、我、老王的运转轨道发生一次重叠,这样的概率在时间长河中,有几亿分之几?爱因斯坦说时间和空间都是我们认知的错觉,如果我们能在错觉中重逢,那该多么美好!
我一直在期待,但终究没再找他。
有时候,我猜想,老王是在尝试,找更多的方法,不仅仅是宗教的方法,想在更多的可能性方面奔突。
我不了解,他的奔突,是否只是单一的方向。
当我在网站工作几个小时之后,我来到微博广场。唱歌的老王的粉丝,和别人的粉丝开始彼此出言不逊。有人被授意点火,两个刚刚开始走红的明星的粉丝,用阿凡达的蓝色脑袋做成自己的头像,互相骂战。
我的粉丝,在微博上不断提及他们骂战的那些关键词,等待我回应。我佯装糊涂。有很多缺口等待我进入,我沉默止步。我害怕迷失,宁愿静止下来。
已经是凌晨,我将那些@我的微博,一一删除,然后睡去。我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是一个奇怪的梦让我醒来了。在梦中,我看见那些已经死去千百年的胡杨树,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它们在说话,为了让人们明白它们说的话,它们的枝干剧烈地划动。它们好像在指远方,在说远方的事,着急而沉痛。我顺着它们指引的方向奔跑,紧紧搂着我的孩子。但是我的孩子越来越轻,轻得让我恐慌。我停下来,看看我的孩子,发现我怀里的,只是一件他的小衣服,难怪我觉得他竟然那么轻!我悲伤得想大喊大叫,我又不得不继续往复活的胡杨树所指的方向奔跑……我实在跑不动了,跌坐在地上。大地突然裂开,就在我眼前裂开……
我看见大地巨大沟壑,仿佛地球就这样分成了两半。
7时50分,我醒来了。
北纬33.2度,东经96.6度的青海玉树县,在7点49分发生了7.1级地震。
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2000。塔尔寺的僧众为亡灵超度。有人把这个超度仪式的视频上传到梦幻者,我立刻在僧众中发现那个瘦黑的僧人,是老王!赤色的袈裟从他的左肩上披挂下来,袈裟下空空的,是他无臂的又窄又薄的肩膀。
老王,他在,在西北,在神灵中,在安抚众多不幸灵魂的经言中……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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