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二零零三年（16）

当刘教授说我可以克隆一个我自己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自己的腹部。我的孩子，我知道，他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开始孕育了。

        我要如何，才能够让小白得知呢？

        除了我自己，徐教授是唯一知道我怀孕的。她让我住进她家里，就在医院后院，她认为这样最安全，产检也方便。“你要照顾好我女儿！”她对刘教授说。“当然当然。”刘教授夸张地做出恭敬的样子。

        我在徐教授漂亮宽敞的家里住了一个月。

        那是真正的度假的感觉，完全放松，四周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每天看网站，可以写作，也可以不写。可以做梦，也可以不做。保姆是个干净的中年妇女，步态轻盈，进出无声，笑容谦卑。

        每天，徐教授到医院上班，刘教授在书房里工作，翻译，或者是给我的“梦幻者“写每周一篇的科普故事专栏。他文笔很好，用讲故事的方法来完成科普，所以很受欢迎。

        渐渐地，他很少工作，总是跑到我房间来，聊天，问我每天做的梦。为了这个，他还专门看了弗洛伊德的书，说要帮我解梦。有时候我会告诉他一些刚刚做的梦。更多时候，我根本无法将我梦中父亲的存在，像讲述别人的事情一样讲给他听，那和现实，毕竟不是一回事。

        是的，我的梦都和父亲有关。我热爱睡眠，因为，只要一进入梦乡，我的父亲，就复活了。我渴盼这个。

        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死过，他一直在。我们还和过去那样，在我们的家里，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忧伤。有时候他给我一些暗示，有时候又留给我一些预言。只是，梦一结束，这些暗示和预言，因为缺少逻辑而被我放弃，只剩下一些潜意识里的意象。

        又是一个宁静的周末，徐教授仍然一早就去医院上班。我坐在床上，把刚做的梦又回忆了一遍。

        “快了！”刘教授一把推开我卧室门。

        我看见刘教授，以为他是我父亲，刚离开梦乡的父亲。他的模样和年纪，他干净的肌肤和花白的胡茬，都是的。

        在刚才的梦里，父亲突然问起了小弟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弟弟考上了北方的大学，离开家很久了。他从小爱看《航空知识》，所以考大学时报了航空学院，学飞行器制造。父亲一定要我问问，他是怎么到学校的，北方的生活怎么样，他寒暑假都去了哪里。父亲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弟弟了。

        我也很久很久没见过弟弟了。于是，我给弟弟打电话，拨了很久，就是拨不通。我常在梦里给人打电话，但从来打不通。当我意识到又是在梦中重复一个实现不了的行为，立刻醒过来了，焦急的余波还在大脑里起伏。

        “什么？刘教授你找到了什么？”

        刘教授欢欢喜喜地坐到我床前。他不是我父亲。他行动敏捷，眼睛过于活泼，言语过于殷勤，让我难以信任。

        “快了！”

        “刘教授，你一直说快了，到底什么快了？”

        “10年，最多10年，地球人就会发现，人其实是不死的。”

        他知道我在渴盼什么。

        “我过去、现在，一直都认为我父亲是不死的，因为，他每晚都在我梦中出现。但是，我得先证明我的梦就像现在一样，和现实一样，是真的。刚才，我和我父亲在梦中说到我弟弟，和我现在和你说话一样，这是真的吗？我要怎么证明？”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刘教授像演讲一般挥动手臂。我很喜欢他这个样子，当他忘情地说起科学的时候，是我最喜欢的他的样子。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类应该明确一点：所谓的死亡，只是由人类的意识所创造出的幻象。我们应该知道这样一个事实：生命没有死亡，生命只是碳元素以及其他混合分子的共同活动，当生命生活一段时间后，又回归大地。所以，我们大家所认识的宇宙和时间，其实只是人类思想的简易工具而已，如果我们的心智能够另外建构出宇宙和时间，那么，死亡以及不朽，就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们可以看见死亡，也可以看见永生。”

        “啊！”我心跳加快。“刘教授，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当然，10年，最多10年，就会有人发现这个，在量子力学里。10年，也就是大约2013年……”

        我快要癫狂了！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怎样去建构那个宇宙和时间？如果我能，行吗？是不是必须所有的人都能，并且建构同样的宇宙和时间？如果我的宇宙和时间，和你的宇宙和时间，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那些人的宇宙和时间，都不一样，那该怎么办？”

        “啊，紫音，你提了太多问题了。”

        “是啊，我相信你，相信你能够回答我，因为，我信你前面说的。”

        刘教授静默了一分多钟。然后，他离开，走去窗前站立了片刻。我相信他正在思考每个人的宇宙和时间的问题。我心里对他充满了感激。

        他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站立了几分钟。我希望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能够告诉我一个结果。

        他转身了。我崇拜而渴盼地迎接他。他望我一眼，将附近的椅子往床沿拖，坐下来，俯身接近我，好像他就要给我说一个大秘密似的。

        我期待着。

        他和我对望了一分钟。

        突然，他伏下身，将脸埋进我腹部的被子里。

        “紫音紫音。”

        “刘教授，你怎么啦？”

        他不语。我感觉到他头颅的巨大重量。

        “你压着我的孩子了！”

        他仍然不动。

        “刘教授？”

        他说话了。“紫音，让我去你的子宫。让我住进去，然后你再把我生出来吧！”

        他的声音从柔软的被单上传出来，听上去像巫婆的咒语，又像孩子的呻吟。

        “让我去，去你的子宫。我要住进去。你再把我生出来……”

        我猛然曲腿，蹬开他，掀掉被子，赤足跳到地上。

        “紫音，你要干什么？”

        我抓起放在电脑台上的手袋，迅速捡起旁边的手机。

        “再见！我会给徐教授打电话的。再见！”

        我倒退着，防备他抓我。

        我用腰部顶开卧室门，向外间大门奔去。

        “紫音，我……求你，别告诉她……”

        他的声音第一次显得那么无力，有几分惶恐，被摔在了玻璃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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