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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二零零三年 (1)


三月成都的空气里,弥漫着花椒的辛辣气息。

        这气息被哈进口腔,舌头受到刺激鼓动起来,味蕾既麻木又兴奋,舌尖抑制不住地弹跳,在唇边卷一撮又一撮冷空气,在喉咙和牙龈之间抖动,发出“呵呵呵呵”的声音。

        这是个令人期待的季节,我或许能在这些月份里收获点什么。

        气温一直很低。

        春节后我从南方来到这个城市,羽绒服在身上穿了一个多月仍然不能卸下。徒步、公交、的士,我一直变换着行走的方式,抵达这城市的任一角落。

        午后天空阴阴的,的士一路往南,开到领事馆路时,遭人截堵,再无法前行,我只好下车。一个漂亮女孩往我手里塞东西,是一张写有“Nobloodforoil!”的红色传单。有数百人聚集在美领事馆前,一部分是成都几所高校的学生,大部分外籍人士、穆斯林,以及成都市民。一些人的额头上扎着布条。

        我就是在这些游行的人群里发现刘荞粑的,他太引人注目了,身穿黄色咔叽布套装,身材高大,头发凌乱。

        美国大兵从伊拉克滚出去!

        布什的石油战争,是强盗行为!

        布什撒谎,人民伤亡!

        美国人今天践踏伊拉克,明天就会践踏世界!

        是他在带头呼喊口号。

        我猜想,这场反对对伊战争的游行,可能就是他组织的。

        我挤进人群,朝他的方向挤过去,但无法靠近他。他额头上的布条写着“Whatdowewant?Peace!”他挥臂之间的自由不羁,活脱脱就是那个一直被西方视为眼中钉的阿拉伯利比亚共和国领导人卡扎菲。

        人群边上那个皮肤白里透红的可爱的成都警察,一边维持秩序,在集体呼喊口号时也举臂高呼。

        我加入人群。

        敲钟人老王说过,我母亲不断背诵父亲的手稿。我也总会在不同的环境和时刻,想起他转述的我母亲背诵的那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此刻,我想起了这句:

        “你不但要加入人群,还要有信仰。”

        父亲的这句话,像一笔遗产,似乎是特别留给我的。我们一直都以为自己有信仰,但在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它已经被完全忘记了。人群令我感到温暖,他们的情绪感染了我,某种激情开始在我的血管里沸腾。

        游行活动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聚集的人们才陆续散去。

        刘荞粑和几个人上了一辆车,往东。

        我立刻招的士跟上。

        在东郊的一个废弃工厂前,他们下车,走进工厂。我也下车,跟进去。

        里面是一间怀旧情调的创意音乐酒吧,灯光柔和,墙壁裸露的红砖上,有一些相框,里面是系列素描人物,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既世俗又超脱。还有几把断了弦的小提琴、吉他,以及一些干葫芦,一一挂在墙上。

        酒吧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头抵头地窃窃私语,多数人的头上扎着游行用的绑带。我猜想他们要守夜,为伊拉克祈求和平。一想到将和这么多陌生人一起度过漫长的夜晚,我格外心安。

        我在靠墙的一张桌前坐下来,脱下羽绒外套,立刻感到全身轻松,温暖的气流拂在脸上,暖融融的。

        戴蜡染头巾的侍应走过来,给我倒了一杯大麦茶。

        “小姐,要点点什么吗?有蒸饭,也有本地小吃。鸡尾酒送点心。”

        我还没有回答,刘荞粑就出现在眼前。

        “去吧,这位小姐由我来招呼。”

        侍应应声离开。

        刘荞粑逼视着我。

        “坐下吧。”我笑了,“你像个庞然大物,站在我面前,除了你,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微微一笑,坐下来。竹编的椅子在他沉重的身体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问我:“我们认识吗?”

        “你说呢?”

        他皱了一下眉:“我想,我们本来是不认识的,现在开始认识,一点也不晚。”

        “刘荞粑!”我大声叫起来,“你装什么装?”

        他愣了好一会,然后悻悻地说:“我以为,我被美国中情局盯上了。”

        “被盯上了你还不赶紧走?”

        他放松下来:“你错了,对他们,不能躲,因为事实上你是躲不了的。躲也不是我的性格,我就喜欢迎面而上!”

        “反战游行,能阻止美国大兵踏上伊拉克土地吗?”

        “一切才刚刚开始。反对对伊战争,这是全球性的,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都应该加入这个行动。”

        “我同意。只是,布什政府为了石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现在有些人只要有一点海外关系,就拼了命也要移民。你不会吧?”

        “当然,我土得像荞粑粑,并且是在祖国最富饶的巴蜀大地上。”

        他一说荞粑粑,我就笑了,就像上帝看见人思考时一样。

        “刘荞粑,你终于想起来我是谁了?97年到现在,6年了?还好,你还认得我!”

        他收敛了笑容。“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一叫我刘荞粑,我就想起来了。”

        他又嘿嘿笑起来。

        “刘荞粑!”我得意地再叫。“你不跳舞了?你那些跳舞的伙伴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离开九寨沟了。”

        “我以为你会一辈子在九寨沟跳舞呢。”

        “我也以为会是那样。”

        他垂下眼皮,长长的浓睫毛美得令人惊叹,叫我想起茶马古道上、平原上那些英俊的栗色马骡,它们比马更漂亮、更有力量,也比马更善解人意。一匹马可能会踢伤靠近它的陌生人,马骡却不会,它们不爱与马群聚,却爱与人相处。

        他忽闪着他的长睫毛。“但是,我遇见了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什么时候?”

        “一个广东姑娘。就是我喝醉的那个晚上。我那些姊妹把我放在大路上就回她们的帐篷去了,她们说,我并不爱她们任何人,我的心在哪里她们也不知道,所以,就让红原上的狼来把我的心叼走算啦……”

        “我的天,她们真的扔下你不管了?在藏区,在高原上,深夜,户外,没有篝火,没有羊皮袄,谁都知道那将是一个什么结果!”

        “我醉得实在太厉害了,并且吐了她们一身……到半夜,红原上的冷风也没把我吹醒,一辆赶夜路的旅游车,差点碾到我身上。车上的广东姑娘,她是个全陪导游,说服了司机,把我拖到了车上,带到他们住的旅馆……如果不是她,我肯定已经成为狼群的美食记忆了。想喝酒吗?”

        “好的,就一点点,暖和就行了,我没酒量。”

        “好的,妹儿!”他高声叫,戴蜡染头巾的侍应应声过来。“给她来一杯红酒,给我二锅头。”他转向我:“红酒,可以吗?”

        “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记得我。我们不过就是一面之交,你却到处找我……”

        “当然。我是为我母亲找你,因为,我母亲记得你,我母亲的时光里有你。”

        “你这么说,我不太明白。你母亲,她好吗?”

        “她……现在是2003年了,她肯定不错,好好的,在她在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时光。明白吗?她在时光之中。时间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所以,她会好好的。”

        “我明白了,你在寻找。找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告诉你,我不叫刘荞粑,真的,我不是刘荞粑,我叫扎西达娃,你可以叫我扎西。你说的那个刘荞粑,和我无关。”

        “可你知道风镇。1997年,我和你说起风镇,你流泪了,你说你很想知道你妈妈的样子,想知道她是不是回贵州了。你又说起你姑姑,你奶奶,然后,你就大碗大碗地喝酒。”

        他睁大了眼睛:“有这样的事吗?我和你说过这些?天啊,就像上辈子的事情。”

        “当然,在九寨沟,在你和那些男人一起跳舞之前,你们穿着漂亮的藏袍和藏靴……”

        “可是,可是,风镇和我无关,我出生在西海,后来到了四川,在阿坝州长大,在姑娘们脸上都有高原红的地方长大。我从小放牧,唱歌跳舞,就这样。”他耸耸肩。

        “莫非……”

        “莫非什么?”

        “莫非那真的是你上辈子的事情?难道你是刘荞粑转世的?”

        “可能真是我上辈子的事情。但是,刘荞粑,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还有那个翟长仙,我在丽江找到她,我给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她的表情,好像那也是上辈子的事情。难道她也是翟长仙转世?”

        “紫音,你无法知道更多人生。”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我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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