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二零零一年九月（1）
我在环市西路的一座人行天桥上急匆匆地走着，要去天桥北边大厦里的一家影视公司，和公司金总约的时间到了。
这正是下午上班时间。
“小姐，小姐——”
我听见身后有人叫，年轻男人，口齿不清，声音轻柔，有点讨好的意思。我没回头，是不是叫我，我都不想理。一个陌生男人在大街上躲躲闪闪地呼唤一个陌生女人，不是要嫖就是要骗吧。
我加快了步伐。
我听见有急速的脚步声跟上来了。
“小姐——”
我伸手进手袋里掏手机，准备随时报警，一只黑色的长长的手臂伸过来，拉住我的包。
我回头，是一个高高的年轻黑人，笑嘻嘻地。
“你干嘛！”我没有放松警惕。
“小姐，你的包包好靓！”
“呵呵，”我看他憨憨的样子，“你是做贸易的？”
“我……”他抬手一指：“那边有个姐姐找你。”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衣着艳丽的美丽妇女，坐在露天咖啡吧的大阳伞下，正微笑着看着我们。
她正微笑着——我猜的，事实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穿着一件枚红色的纱丽，但是，她的脸孔是洁白的。
“你？你们？”
“我叫萨米特。那位姐姐叫我来请你过去坐坐，可以吗？”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我知道她是谁，只是，难以置信！
午后的太阳过于明亮，让我无法看清四周的景象。萨米特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给我，就像在交谊舞会中一样，让我搭着他的手，跟他走。我的手落在他的黑皮肤上，不由得弹跳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黑种人。他的皮肤很光滑，凉凉的。
人行天桥的两边栏杆簇拥着红艳艳的勒杜鹃，和她的纱丽一样的颜色。萨米特小心地扶着我，我们轻轻走下天桥的台阶，向她走去。
穆姝老师用她美丽又温柔的眼睛迎接我。我想结结实实地抱抱她，她轻轻摆手，示意我在她对面坐下。
“我以为，从东莞那次见面以后，我不会再见到你了……”
眼泪涌出我的眼眶。她轻轻摘下我的眼镜，萨米特及时递上纸巾，她轻轻地拭掉我的眼泪。她是轻的。纸巾在她的手里，触及我的皮肤，像风一样轻微。
“我告诉过你，改变我们的，只是时间。如果我们能够支配时间，一切就不是问题。”
她的声音几乎要将我带进梦乡。
“我想知道，我们在东莞见过之后，你就来了广州吗？你先我到的广州吗？”
“我的行程随意性很强，我……”
她好像要回避我的追问。
我还是忍不住：“你去过那个华侨学校吧？”
她的眼皮垂落一下，像是否认，又像是默认。
“我找到了他……当然，也是我锁住了他。”我试探着说，望她的脸。她温柔、平静，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样的思维运动。我也不知道萨米特对她的了解在什么程度。总之，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望着她的目光，一直是虔诚而温驯的。我很想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那天，我看见你们了，你们俩都穿白色的衣服，对吧？我看见你们一起走出校门。那以后，你们去了哪里？”
“紫音，你知道，我们是自由的，有着你们这些现实中的人无法想象的自由。”
“那个，薛博士……”我小心地问。
“薛博士在我家乡。”萨米特抢答。
“你家乡？”我转头看萨米特。他的肤色让我想起了风镇的翟长仙，紫色里稍稍发蓝。我问他：“你家乡，在非洲吗？”
“NO！我是印度人。”
穆姝老师点点头：“是啊。我们今年元月份去了印度西部，我和他，薛老师。”
她还是称他薛老师！
她继续说：“你知道，那个时间，印度西部的古吉拉特邦遭遇了可怕的灾难。”
“真是太可怕了！”萨米特又搭话，“那天，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小妹妹，我们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妈妈准备好了拜思尼，我们等着大吃一顿，边吃边看电视里的阅兵大游行——26日那天，是我们的共和国日，新德里要举行阅兵大游行……可是，发生了大地震……”
萨米特悲伤地垂下眼睛。
“穆姝老师，你和薛博士，去帮助灾民？”
她点点头：“非常可怕的灾难，两万多个生命，突然间就没有了……”
“唉……”萨米特抽泣起来。
“薛博士他……”
“薛老师参加了一个志愿者组织，还在那边继续工作。”
穆姝老师说到她的薛老师时，脸上的表情多么喜悦。我无法将我与薛博士的那段遭遇告诉她，我也不打算告诉她了。她是无所不能的，生和死，地域和时空，善与恶……她可以按照善的要求和心灵的意愿修正一切，不是吗？
“有你在身边，真好！”我拉住她的手，“你留下来，好吗？”
我想告诉她，如果和她这样的魂灵在一起，只要不牺牲我的生命，我愿意牺牲我的现实……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能够去找所有我要找的人……既然她能够同时出入我的现实和梦幻，为什么不帮帮我，让我也能够出入现实和梦幻！
“你已经在现实和梦幻里出入了！”她笑着说。
她还能读心！
“你那么了解我。”我说。
“我和萨米特，”她看一眼萨米特，“还有事要做，很重要的事。我们三月份去了石家庄，四月去了海南。”
我猛然想起石家庄的爆炸杀人事件，多处楼房被人引爆炸药，108人死亡。还有海南岛的撞机事件，中国战斗机飞行员王伟至今下落不明……
“哦？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好好的就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事情。”
我想给她说一些可以让她高兴的事情：“穆姝老师，去年我找到老王了。”
她微微笑了：“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在哪里？”
“他现在不想和你联系。”
“你既然是无所不知的……你又能够看见未来，你能不能……”
“这个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太多，我们其实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有多大的能力。”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萨米特。
我立刻明白了，萨米特也是个魂灵！
“穆姝老师，”我感到我的脊椎有点痛，我的牙床也变得僵硬，说话有些艰难。“穆姝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像你……和萨米特……像你们这样的，多吗？”
“我不能告诉你。你看过那个日本人的动画片吗？《百变狸猫》。我想告诉你，那故事是真实的。有些人是魂灵，有些人是狸猫，有些人是人。有些人有灵魂，有些人没有灵魂。有些人……”
我突然想起给我打了那么多次电话的金总，早过了约定的见面时间，我忘记了，来见了穆姝，他也没打电话催我。
我看手表，穆姝笑了。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没有金总，也没有你要去的那家影视公司。”她说。
“你怎么知道？这和你有关系吗？”
“那个一再说要和你建视频网站的人，其实是个养狗的。他用各种狗狗杂交，生出一些新的奇奇怪怪的品种，然后高价出售……”
“可是，我查过他的公司资料啊，电话、地址都没错。”
“你再打打看。”
我立刻拨金总的电话。
对不起，此号码尚未启用。
我又拨金总办公室电话。
该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我吸了一大口热烘烘的花香，再慢慢呼出肺里灼热的气体。
“这是为什么？”我自言自语。
“紫音，”穆姝老师说，“我们今天来，就是要阻止你进那座大楼。”
我回头看天桥北边的那座大楼。它看起来很新，20多层，大概建于90年代，算是这个城市里的高楼了。
“有、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要进去就是了。”
萨米特喝了一大口水。但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我发现他杯里的水并没有减少。
“紫音，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关于小白的吗？”
“对，你猜出来了，是关于小白的。”
“我正在想，能不能通过互联网，寻找小白。”
“小白还在监狱里，不过，他要出来了，就是这个月。有人证实了黄书记没有死，他并没有打死黄书记，所以，他马上就要无罪释放了。”
这个消息让人无法止住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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