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零零零年一月(3)
“我看出来了,亲爱的,你要说的并不是刚才那些,而是别的什么。你可以信任我,你要信任我,你已经来到可以信任的人身边。来吧,我们进入你的主题。”
“嗯。”我当然不是为一部心理电影而来的。“我想、也需要,信任一个人。我希望信任你。”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放松,从头顶开始,然后是脖子,然后是两只手,放松,放松,再——放——松……很好,很好。你,是不是,丧失了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我一直在找我母亲。她并不存在,我从来没有关于她的清晰的记忆,她没有在我渴望看见的时光里显现。但是,我会在自己的面容,在哥哥的五官和眼神,在弟弟的行为,在父亲的沉默和忧伤中,找到她的形象和表情,找到她带给我们所有人的爱。在家庭和亲人之中,她无处不在。如果她还在,这几十年,她在什么地方?她做了什么?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
他利用皮鞋尖的蹬力移动椅子,沿着大案桌边缘移到我旁边,保留20公分距离,拉住我的手。
“母亲,每个人都有,只是,你失去了。”
“对于这个世界,我转瞬即逝的母亲,她的存在仅仅意味着一段短暂的生命历程?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未来,她一定有过种种愿望,在她的语言中,在她每天迎接晨光的眼神里,在她轻轻的吟唱中。我其实一直看见她的,就像我每天看见光明把窗户照亮。”
“你唱歌了?”
“唱歌了。”
“很好。你在什么时候唱歌?”
“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基本时时刻刻都是独自一人。在所有思考和回忆的时候。我母亲,她也一定是吟唱过这个世界的,只是,她是否得到回应?”
“这样,”他将躺椅靠背缓缓调低,我的身体随之被拉直,完全平躺下来。“你闭上眼睛,听音乐好吗?我会给你一些音乐,你一定喜欢。你听着音乐,回忆,看看能不能将你的母亲找回来。”
音乐来了……许多水声,还有远方羊群的咩咩,若有若无的竹笛。原野上花朵摇曳,花瓣轻微地胀裂,来自深谷的风,岩石和树木深深地呼吸……
我闭上眼睛,和音乐里的树木一起呼吸。
“很好,很好。你试试,回去吧,去你母亲那里。”
“那里是哪里?”
“你正在回去,你很快就知道那是哪里。回去,和你母亲在一起,看她的表情,听她说话。”
我的身体变轻,像花瓣和声音。
我看见我们一家。
光线有些黯淡,我们,父亲、外婆、哥哥、弟弟,我们在从成都到重庆的火车上。火车的座椅是绿色人造革的,车厢里的人们都很瘦,上点年纪的人都是黑乎乎皱巴巴的,小孩子们很苍白,大家沉默不语。偶尔,有人拿出随身带的冷馒头,轻轻啃,另一只手掌摊在下巴下,接住可能掉下的面屑。
这是70年代中期,出远门坐火车依然是许多乡下人的奢望,弟弟比任何人都兴奋。火车正在经过藏煤丰富的巨大盆地,铁轨旁的草皮底下就是黑晶亮的煤。弟弟总是将头伸到窗外去享受呼呼的冷风,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也不例外。轰轰的声音响了一阵之后,出了隧道,我们从黑暗回到光明,我看见弟弟清瘦的小脸上蒙上一层煤粉样的黑灰。
哥哥、外婆和我们隔着通道,在右边的两人座上。哥哥靠窗边,不说话,忧郁地望窗外。
火车进入重庆地界,我看见外婆开始坐立不安,摇哥哥的肩膀。
失忆的外婆,一直目中无人,冷漠少语。上火车后,她半睡半醒。这时,她突然神志清醒,要和哥哥说话。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听不清她给他说什么。她就像有遗产要找人继承一样,紧紧抓住哥哥细瘦的胳膊,急迫地凑在他耳边,杂乱无章地对他说。
她似乎在给他讲述我们的母亲。
1966年,我两岁,哥哥8岁。危急时刻,母亲迅速作出决断,将我和哥哥送回成都,分别寄养在奶奶家和外婆家。我第一次见到奶奶,天然地感到熟悉和亲近,她的模样和神情,她身上的气息,都是我渴望的。她温和细致,有足够的坚强和理性,像恒温的大海一样令我心安。她是我父亲的源泉,我很庆幸能够回到她的身边。而外婆,陌生的外婆,只有哥哥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是她的知己。
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外婆。
父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人去都江堰看她。她身姿挺拔,一双大大的圆眼睛,瞬间像深山野物般明亮、灵活,继而又变得冰冷、凝滞、神秘。她树皮一样苍老的褐色皮肤,绷在高高的颧骨上,头上的黑布包头看起来十分沉重。她那么高大,令我惊讶。在寒冷潮湿的风镇和寂寞的成都,我很少看见高大的女人。
那时,这个孤独太久的老人,只用恍惚的微笑来招待每天的时光,招待我们这些陌生的客人。一只乌黑的砂陶羌笛,是她唯一的玩物,一直紧紧地捏在手心,已经被她的掌心摸得发亮。偶尔,她会用它,吹出一些简单而忧伤的旋律。
我们在房前的河沟里戏耍,用大田螺的空壳装蝌蚪。黄昏来临,炊烟将黑夜唤到自己身边,哥哥找野菜还没回来,父亲开始准备晚饭,需要我协助。
“紫音——”
父亲站在屋檐下叫我。外婆听见了,从里屋奔出来,目光扫过空空的河野,急切的渴念如镭射光只闪现一瞬,立刻垂落无踪,大眼睛里剩下孤寂和空茫,愣愣地,那么无力,依在门前,望向暮色升起的地方。
我母亲的名字带来的震撼,掀翻她所有沉睡的记忆。
但是,她再一次失望了,绝望了。
那天夜里,她一直坐在藤椅里,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我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她的眼睛还在黑暗中发亮,随着夜光的变幻,眸子由幽绿、深蓝到深灰、浅灰……黎明时变回黑色。
父亲本来打算去成都,将奶奶接到风谷。看到外婆的状况,改变了主意,决定带走失忆的外婆,让我们永伴她身边。
我们在成都上了火车,到重庆后,发现外婆没了。
一直坐我旁边的那个穿蓝色工作服的人说,他看见外婆在大足站下车。她那么从容、安详,还不时微笑着,请将腿伸在过道上的人让一让,谁想到她会在路上不辞而别呢?
外婆离开时一定很清醒。因为,她将那只羌笛投进哥哥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帆布书包里,而将一条绣花腰带放在我旁边。
“哥哥,外婆究竟给你说了什么?她要去哪里,一定告诉你了,我看见她给你说话,一直凑在你耳朵边说……”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妈妈喜欢杜鹃花。她说我们个个都像妈妈,特别是我,男孩像妈,我最像。”
“她真的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
我们回到风谷中学后,父亲又去过大足几次,包括大足附近的荣昌、铜梁、潼南等地,都走遍了。每次回来,父亲都更加苍老、消瘦,神情更加孤寂,漫长地沉默。
那以后,我母亲的母亲,永远地,消失了。这个高大的羌族老人,不再等我们长大,不再等她女儿的消息。
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等待?
一想到她要独自寻找,我就泪水横流。
难道,她有她独特的路径?难道,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并准备将孤独当成自己唯一的归宿?
她像黄昏时分一道瑰丽的光影,乍现几秒,转瞬收束,归于时光更恒久的沉默、幽暗和遥远。
有时候,我比谁都更清晰地看见我母亲。她在成都西郊长大,在开满杜鹃花的川西平原上奔跑。她们家的那间小瓦房的处所,连同周围几千公顷的沼泽、湿地、丘陵,如今已经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华西亚高山植物园。
作为羌族后裔,她和她的母亲,我们的外婆,都有着光洁的大脑门、鹿一样的圆眼睛。
除了外婆,她似乎并没有其他亲人——直到在大学里遇见我的父亲。
如果我忘记她,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不能。
我一直找她。
事实上,她无处不在。
我在很多女人那里发现她。她们超越时光的眼神,声调柔和的唠叨,简洁的发型,矫健的步伐,气息浑厚又温柔的歌声……每次都让我一阵心跳,追上去,鬼迷心窍直盯盯地看,聆听,以为是她。
没有一个人是她。她们的生命和外貌,和她相似。某个下意识的举止,气质不期然流露的一部分,某个瞬间的表情,某种母性的温柔,等等,似她。
但永远都不会是。
她们没有她的纯洁和健康,没有她的宽容和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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