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零零零年一月(1)
时光漫长而又空洞,就算将所有生命的故事、整个城市的人群,乃至全部人类,都塞进去,又能填补什么?
我常常穿过那所塞满了外籍学生的华侨大学,从南走到北,去我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登录我的“梦幻者”。每天都有大量新的访问者加入。梦幻者找到了梦幻者的家园,就像小时候,我们在哥哥的领导下,每天都轮流讲述自己的梦。在“梦幻者”,每个人都把听者当成自己的兄弟姊妹,当成未曾谋面但心曲相通的知己。
校园里的这段路程,我可以彷徨又彷徨,徘徊又徘徊,尽量拖延和磨蹭,就像那些想永远留在童年的孩子一样。
一旦走出校园,酒吧紧挨地铁,人流汹涌,除了派招贴和医疗广告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乞讨者:残疾人,唱豫剧的河南老艺人,流浪儿,千里骑行者,孕妇,卖身葬母的学生……他们蹲或跪,在人行天桥下排成队,还霸满了天桥通道的两边。
或许,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排列在天桥上下的人,他们等候的目的却是一模一样的。就像才艺大比拼,他们有的歌唱,有的默哀,有的举牌,有的现场挥毫书写。用白粉笔写在地上的和用墨汁写在新闻纸上的,打印的和复印的,都是复制的故事、互相抄袭的话,就像那些即将逐个消亡的杂志……
只有极少数乞讨者埋着头,其他人都平静自然,毫无悲伤。在我看来,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那些长久地凝望着天空或者大地,凝望城市的车水马龙的人,都是哲学家。而另外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在经过的行人身上瞟来瞟去,略带嘲讽和不屑——是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在支撑他们呢?
我没想明白。
有些时候,我不工作,穿过校园,去到地铁站旁边的那家酒吧,就为了听一首歌——
这是1999年的冬天,
从来没经历过的寒冷,
街边的楼群指向蓝天,
人们都蜷缩在大衣里行色匆匆。
我坐在深蓝色的车里,
摇摇晃晃,行驶在狂野的城市。
突然这一切都将消失,
退色的幻梦退色的爱。
再见,二十世纪,
再见,像我一样迷茫的人们。
阿甘说生活是一块巧克力,
我想也许他是对的。
一个女人说生活是孩子和房子,
我想也许她也是对的。
上帝说生活是求恕和忏悔,
我想也许我是个罪人,
我从五岁歌唱到现在已经苍老,
甚至还是两手空空像粒尘土。
再见,二十世纪,再见,迷茫的人们。
还有一点点时间用来回忆,
还有一点点时间用来哭泣,
善良的人们行走在荡动的荒野,
祈祷着的**从街道传来。
子夜的钟声已经响起,
这时我绝望的握紧手。
我多想抓住妈妈的手,
可是太晚了,钟声已响起,
再见,二十世纪,
再见,迷茫的人们……
有时候,我就站在酒吧欧式紫黑色的木门后面,面向大街,听它,直到那句“再见,迷茫的人们”,仿佛真的满大街的人都溺水了一样,音乐在我身后,在喧哗的市声里湮灭。
我可以去买一张碟。
事实上,我更乐意站在地铁口,在人群中,在他人的世界和生活中,去寻找他们的忧愁和创伤。
他们所有的忧愁和创伤,都是我的。
就像这音乐,只有来到这个光线柔和的酒吧里,和众人一起聆听,我才会感到我和世界是一体的。
我庆幸1999年的冬天已经过去,并且我也忘记了过去的这个冬天我去过什么地方。过去的这个冬天我没有长冻疮。自从来到南方,我就不再长冻疮,在风镇,我的各个指节和脚后跟长满了冻疮,如今它们永远睡眠了,只在皮肤上留下浅紫色的印痕。
想想,我从5岁开始寻找,如今,我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苍老。
我两手空空,依然每天穿过那所大学,从南到北,去听歌,去地铁口看陌生人,然后默数自己记住了多少张脸。
地铁口每时每刻都在喷吐出新的陌生人。我不能走下台阶,地铁让我同时患上幽闭恐惧症和密集恐惧症。
所有的脸孔都是相似的。但实际上,世界上没有一张脸与另一张脸完全相同。
犹如幕布拉开,这是晴朗的一天。
我再次无声地走进这座华侨大学的校园。
校园安静,鸟鸣清脆,花香馥郁。早晨的阳光像水一样,将我目光所及之处清洗得干净、鲜明。道路,树篱,脚边的落叶,上个世纪80年代的红砖房,远处的球场,梧桐树和广玉兰……一切随着气温的上升而膨胀,因为被阳光照耀而抖擞,像被溜的狗一样跃跃欲试。
一想到这些陆续被大地固定下来的东西,突然要手舞足蹈,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旁边有人也笑了,笑得含蓄,却又故意要我听见,音量刚刚好。
我转过头。
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迎面款款而来。我们似乎见过多次,就是在这条道上。
他注视我。我笑的时候,他也在脸上无声地微微绽放出笑容,并像在仪式当中一样保持着这有节制的礼貌的笑容。
寒假刚刚开始,校园里突然空旷、安静,偶尔有私家车出入。他就在这片宁静中显现出来,在贯穿校园的大道上,从右边与我擦肩而过。
我回头看他,他也站住正回头看我。
是个身型端正、结实的男人,两腿略分开,双手在身后手指相扣。
这站姿似曾相识。
他戴半框金丝边的眼镜,神情和那些严肃、面色发灰的教授不同,我猜是学校假期的某EMBA班或企业培训的导师。他实在不像经年累月埋首书斋的人。
但他又显出很博学、很前沿的样子。
我迅速收紧笑容,换上内心能够感知的陌生、拒绝的表情,目光明确用力指向他。他愣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转身走了。
我依然向北而行。但我感觉到他停了下来,再次回过身,远远地站在路中央打量我,依然是那种自得、傲慢的站姿。
男人的视觉焦点不是性征吗?一个渐渐远去的普通女子的背影,他能探究到什么呢?
一周以后,我们在一个心理学电影的讨论会上相见。他发现我时,脸上露出惊诧,随即变为温和的微笑。
“咱们又见面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会议啊。”
他用眼波不停地对我说话。
我点点头,但仍然将陌生、拒绝的表情调动出来,回应他。
我很快发现,我越是紧张防御,他越是放松,丝毫没有进攻的动向,只是更加细致地在暗地琢磨我。我的在场,对他没有半点干扰,相反,更加激发了他的某种控制全场的**。他在演讲的每一句话停顿之处,都扫视会场,并让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数秒钟。
他一直在讲《爱德华大夫》。
这是一部令我感到恐惧的电影。我抬起头来,迎接他的注视。这种注视既专注,又恍惚。
从他话语力度的轻微变化里,我能够揣测,在他分裂的精神景象里,眼前的画面与他的思绪是平行并存的。像香浓的白咖啡滑过喉咙,我迎接挑战,给他的演讲注入了新的激情。
他表达内容的推进速度略略放缓。
他显然不想很快结束。他要让自己的声音灌满全场,让这个时间持续更久一些,越久越好,最好一直在这个1000多平方米的大空间里回荡,在某些人——比如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
他细长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似是而非地微笑,似在调侃我,调侃众人,享受我们所不能享受到的一切。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这种魅力,或者说影响力,并在需要释放时有节制地释放出来,像**药一样。
为什么我对他感到熟悉?
我无法确定,在有限的生命经历当中,是否见过他?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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