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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九七一年夏(4)


很多年以后,直到1997年,以及2000年,这段画面都反复在我眼前回放。我看见她告别老王,从工字房那儿向我们走来,走进正午耀眼的尘雾中。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封新鲜的情信,另一只手握着老王帮她从镇上的邮局取回来的小包裹。那情信是她精神的蜜糖,包裹则是她现实的栖息。这个美丽的女人,她多么富有啊!

        她来了,头上有光,一双大眼睛望向我们,也望向这个寂寞而干净的世界。

        一团光雾始终笼罩在她美丽的卷曲头发上。

        她似乎还带有电流,从工字房那儿,沿一股颤动的波纹流,向我们旋动而来。我等待着她拥抱我们。我感觉她时时刻刻会随着头顶的光雾上升,一直上升……

        我深深地呼吸,闭了一下眼睛。

        从她慢节奏的优雅步伐里,从她眼睛朦胧的光里,可以看出,她一心要将胸中的幸福感隐藏得更久些。在回到光线幽暗的闺房里尽情沉醉之前,她准备大方地花一点时间,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品尝这个世界的纯真和美好。

        她舍不得马上将信拆阅,也舍不得打开她的包裹,在我们的目光集体注视下,她将双手背到身后,遮住手里的东西。

        她满脸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我能感觉到,在孩子们的眼里,我与她,有一种特殊的关系。什么关系,没人能说得清,好像我们是一伙的。只要她在,野蛮又骄横的石头,他那些针对我的威胁的话和行为,就没有胆量说和做出来。

        我一直在看她头顶的光雾,并尝试伸手去摸。

        她捉住了我的手。

        我讪讪地:“穆老师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卷?是不是用火钳烫的?”

        我记得麻雀污蔑说她的头发是用食堂的火钳烫的。

        我知道她的头发是天然卷曲的,但麻雀总对孩子们说她是用火钳烫的。火钳是夹煤块进泥炉子时用的。麻雀对丈夫陈少伦的这位漂亮女同学的妒忌,就像她的咳嗽一样无法隐瞒得住。

        接下来,穆老师替我,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她的梦。在梦里,她奋力地往电线杆上爬,爬得十分利索。当她到达电线杆顶端的时候,天突然黑了,电线杆顶端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那火花之大,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像云朵那么大。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火花。她摔下来了……

        巨大的不安突然在我心里弹跳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说完,她看看天色,似在判断时辰。她开始走神,并迅速离开我们,回去她那个芳香而幽暗的房间。

        没有人过多地去想这个梦。

        钟松森老师的老婆,王老师,来找她大女儿钟晓霞,严厉呵斥她竟然午饭后没洗碗。李忠福也在远处高喊他家石头,他冷峻而充满威胁的声音,更加令人不安,不知是石头又做了什么令人惊讶的孽障事情,还是个性阴沉的李忠福老师,心胸之间再次升起新的杀机?

        我感到浑身无力。

        我们散开之后,蓝色晴朗的天空顷刻变黄,就像北方的沙尘暴袭来一般,四野顿时一片苍黄。

        疾风阵阵,将森林里的枯树枝卷来,抽打在我们奔跑的足踝上。空气闷热,白色的小猫在土墙上烦躁地走来走去,看见我叫个不停,声音与以往全然不同,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孩。我以为它没有胆量从墙上跳下来,赶紧跑到墙根,伸出双臂准备接它。我向它伸出双臂,耐心地等着,它却闪电一般飞过我头顶,蓦然消失了,留下我惊愕呆立。

        我转身往家跑。

        乌云蔽日,天早早地黑下来了。东北方向黑沉沉的天空,出现抽搐的闪电,乌云像一座座岛屿压下来,雷声隆隆。

        我爬上床铺,钻进被子里,心里非常恐惧。

        为了节省煤油,哥哥总是一再推迟点灯的时间。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一样,漆黑一团。雷声控制了整个世界,令我对其他声音失听。闪电一次次将窗外土墙、远处的山岗照亮,树木、土路、坟茔、灌木丛一次次在电光里现身,就那么一瞬间,显露出世界苍白而狰狞的面孔。

        本该是晚霞灿烂的黄昏,突然变成黑暗,宇宙几乎完全坠入深谷。

        又一声更响的惊雷从天而降,直接落到我们的房顶上……

        真的有人看见了,像云朵那么大的火花,闪耀着蓝光和黄光……

        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风镇的人们,看见火花,被闪电抛下,又像来自某座远方山巅的激光,照亮天空,飞进峡谷,落在风谷中学教师宿舍房顶上。

        穆老师的屋顶洞穿,碎瓦撒在房间各处。

        巨雷之后是滂沱大雨,她的闺房变成了汪洋。

        她面容发黑,身体扭曲,躺在水里,一只手还紧抓住那个从包裹里取出来的半导体收音机。它已经烧焦,竹节一样的天线嵌进她的手掌,和她骨肉难以分离。

        那个高高在上、矫揉造作的男人写给她的那些情信,数百封,最早的和最后的,一封封全部打开,全部纸页,真情或谎言,在水上漂浮,在两个房间里打旋,在她曾经芳香四溢的闺床下打旋,在书桌、沙发椅和茶几底下转来转去,最后随水势,越过房间和厨房之间的低矮门槛,涌进厨房,在污水沟处形成壅塞。

        是我父亲和陈少伦将她抬到床上。不知是尸体变重还是床变朽,他们刚把她放上去,床就轰然倒塌了。

        这让父亲和陈少伦万分痛心和内疚。直到天亮,他们才想出一个办法,找到一个最最结实的安放她的地方——学校实验室的巨大案台。实验室本来就空空的,只有一些玻璃试管放在墙上的试管架里。

        安顿好她之后,父亲清理了那些信,排干了房内的水,把它们晾在桌上、椅子上和茶几上。

        天一亮,他就去镇上的邮局,给那个重庆的男人拍电报。

        每天每天,我头痛欲裂,耳朵里一直是轰隆隆的雷声。

        石头在教师宿舍前大喊——

        “紫音丫头聋了!她聋了!”

        哥哥向我示范——

        “双手不断地同时拍耳朵,拍,拍,拍。”

        我一直拍。

        脑海里的雷声变成一阵一阵的轰鸣,还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我痛苦得在床上翻滚不停。

        某个白天,我在森林里痛哭。哭尽全身力气时,头皮发麻,浑身颤抖,耳朵里涌出了巨大的气流。我立刻感到无比轻松。

        我再次听见了松涛,听见家里收音机的声音,甚至听见火炉上砂锅里的粥翻滚的噗噗声。我听见陈大呵斥陈二,听见李忠福骂笑面狐……我听见王家寨的牛哞,听见张家寨母鸡跳出鸡窝的欢鸣……

        没人知道,我不但恢复了听觉,我的听觉甚至超过了墙角的猫、水里的鱼、岩洞里的蝙蝠。我可以听见镇上朱大娘跳神的哼哼声,听见大山底下西河的暗流。

        我们几个孩子,一起去看过她几次。

        我们搬石头来垫脚,趴在锁闭的实验室的后窗口,看见她躺在白被单下面,大案台上铺的是那张地震时搭帐篷用的军用防雨帆布。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洁净、安宁。现在,她不用备课,也不用管那些女生宿舍的琐事,不用和男教师们争论。她停止了走动和微笑,停止说话和唱歌,她将她的脸,她的身体,一起隐藏起来,静静等待。

        但她没有等来那个重庆的男人,父亲们也没有等到。

        最后一次,在一个艳阳暖人的下午,我独自去看她。我踮着脚在石头上,双手吊住红漆斑驳的窗框,看她。

        我叫她,和她说话,说我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林涛滚滚而来的夜晚得到的预告,以及昨晚看见她躺在山岗上的梦。我太蠢,如果我尽早把那个预告和梦告诉她,如果她能明白爬电线杆的梦的警告,梦已经将它的暗示传达给我们,就像密电,如果她能够及时领会,那么,她有时间准备,或许能够逃过一劫,她的生命或许还能和我的一样,会感觉到痛和麻木,会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庞大,肚腹在白被单下高高隆起。

        她是要生孩子了吗?

        或者,她的魂魄正在肉身里聚集、复原,准备一冲云霄?

        我在袖管上抹泪水,袖管全湿了。

        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以为她在回答我了。

        我的心砰砰跳。我听见白被单下她身体表面的声音,是她的皮肤,开始小片小片地爆裂,噼啪,噼啪,发出轻快细密的声音。

        我待了很久,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待她笑呵呵掀起白被单那个瞬间,我可不能错过了。刚入秋的斜照的阳光,在她身边拉了一条金黄的光带,从窗户高处一直斜拉到大案台的腿旁。光带里有密密麻麻发亮的尘埃,合着一种特殊的韵律集体颤动。

        我的手指终于麻木,拉不住窗框,跌下来。

        我转过身,好像看见一道白色的光芒掠过。我镇静一下,赶紧寻找,并呼唤:“猫咪,猫咪——”

        我确信是那只雪白的小猫咪,它出来了,又藏起来了。它不信任我了吗?

        我突然想起小白的话,它是来取走她的灵魂的吗?

        阳光将森林的影子,拉到道路和原野上。

        我缓缓往回走,想走进像稻子一般金黄的光里去,想让自己的影子和森林的影子并列到一起。

        我不再哭泣,满怀哀伤。她将时光的一部分凝固,并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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