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万千梦里

卫青赠送五百金给王夫人母家的消息很快传到刘彻耳中，刘彻纳闷不已，卫青怎么会想到赠金给王夫人母家，他素日与后宫大臣无甚来往，更无意攀附结交，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刘彻笃定，这绝对不是卫青的做派！

        刘彻召见卫青垂问赠金一事，卫青便据实相告，不过他没有供出李妍，而是找了替身。

        “此乃臣府中家吏宁乘劝谏。”卫青低头，不敢看刘彻一眼。

        当日与李妍说话在场者便是宁乘，倘若刘彻对质，宁乘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至于欺君。

        “这是个人才。”刘彻语气平淡，垂眸审视着卫青，良久才说道，“宁乘授东海郡都尉，即日任职。”

        卫青方才抬头看了刘彻一眼，“臣替宁乘谢陛下恩典。”

        紧接着刘彻眉头一皱，皮笑肉不笑，问懵了卫青：“卫青就不想跟朕说说心里话？”

        心里话？卫青一脸茫然地看着刘彻。

        “不想跟朕求个恩典？”刘彻露出一丝狡亵的笑容。

        恩典？刘彻似有所指，卫青诚惶诚恐地看着刘彻，沉默不语，心中惴惴不安，难以确定。

        刘彻见他无言以对，便不再说下去，从他身边拂袖而过，摆了摆手，声如洪钟：“朕去看看据儿。”言罢，走出宣室。

        卫青久久不能释怀，刘彻究竟意图何在？

        刘陵没教训成李妍，反而把车夫搭进去了，心里越想越不痛快，这个车夫也真是坏事，竟然青天白日的杀人犯法，搞得自己惹了一身膻！万幸廷尉张汤这个狠人没有拿自己开刀。刘陵天不怕地不怕，对廷尉张汤确心存畏惧，这是个比她更狠的猛人。

        眼看着车夫杀人案的风声已过，刘陵便沉不住气要给刘娉找点不痛快，顺便来招“借刀杀人”。

        刘陵的车马直奔平阳公主府，汉初皇帝的长女称为长公主，皇帝颁赐府第和封邑，允许公主设府自置家令，家丞，私府长，食官等官吏，府中庄园，田地，奴仆不可胜数，且尚主者多为王侯之家，勋爵富贵不在话下。

        平阳公主刘娉与天子刘彻一母同胞，系王太后所出，原封阳信公主，后嫁平阳侯曹寿为妻，故称“平阳公主”，平阳侯曹寿乃大汉开国功臣曹参曾孙，刘娉与曹寿育有一子，曹寿去世后刘娉改嫁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乃大汉开国功臣夏侯婴曾孙，夏侯婴曾任“滕令奉车”故称“滕公”，楚汉战争时曾向刘邦举荐韩信为将，并保全汉惠帝刘盈和鲁元公主，历任高祖刘邦，惠帝刘盈，吕后，文帝刘恒，忠心耿耿，屡建战功。

        汝阴侯夏侯颇资质平平，喜好吃喝嫖赌，刘娉倒也不在乎，随便他花天酒地，夫妻俩多年来貌合神离，情分二字更谈不上。

        刘陵此人聪明伶俐，看穿刘娉心里惦记着情郎卫青，却求而不得，时常嘲讽，刘娉倒也不上当，只看着刘陵像只跳梁小丑玩弄花招，关键时候给她点教训，让她喝上一壶，俩人都不大对付。

        “姐姐。”刘陵还没进门便娇滴滴地呼喊着刘娉，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刘娉正在艾熏，一眼没看刘陵。刘陵走到她跟前，刘娉一言不发，脸上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待刘陵向她欠身行礼，刘娉这才招呼，命人给刘陵看座。

        “什么风把陵妹妹吹来了？”刘娉应付道。

        刘陵捂嘴咯噔笑着：“多日不见姐姐，甚是想念。”

        刘娉心里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面上仍装模作样地道谢：“有劳陵妹妹挂念。”

        “姐姐啊，妹妹前些日子去给公孙将军贺喜，见到卫将军他居然和兴乐坊的乐师眉来眼去，你说稀不稀奇。”刘陵说着不时瞅瞅刘娉的脸色，看她是否愤怒。“这乐师要说也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不怪卫将军多看她几眼，不过卫将军至今未婚，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姻缘到了？”

        刘陵拐着弯说她人老珠黄，拿卫青的事情激她气她。

        “不过我怎么听说妹妹的车夫犯下死罪？这又从何说起？”刘娉凤眼绽放寒光，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起伏，将问题抛还给她。

        “那畜牲不识好歹，为着他的旧主陷我于不义。”刘陵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更怨刘彻毫不留情直接赶尽杀绝，打了她的脸。

        “可不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妹妹背后指使的，不然凭他区区一个车夫，也敢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还妄想逃出生天！”刘娉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意味深长道，“我与妹妹相识多年，自然是相信妹妹的。”

        刘陵心里咯噔一下，自家车夫杀人一案像块丑布盖在自己脸上，倘若刘娉下定决心和自己过不去，长安可就混不下去了，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再找机会行事。

        眼看着刘娉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刘陵不免觉得好没意思。“姐姐真是好心境，叫妹妹佩服。”

        刘娉送出刘陵，身边侍奉的婢女不解道：“陵翁主根本不存好心，公主何必理她？”

        何必理她？

        刘娉淡淡训诫道：“不得胡言乱语！”婢女自知失言立刻跪地求饶。

        刘娉眼明心亮，刘陵心怀鬼胎不假，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还可以时常敲打敲打她，让刘陵有所顾忌，倘若与她断绝来往，撕破脸皮或者动用强权将她逼上绝路，保不齐她会困兽犹斗不惜一切代价反戈一击，况且“霸王硬上弓”的事情她也没少干，刘娉心里多少有些顾忌，索性让她得意得意。

        稍时家丞拜见，言道：“禀公主，奴已探明，公孙将军大婚当日，确有一位兴乐坊的乐师名叫李妍，前几日还去过卫将军府中。”

        刘娉眉心紧锁，玉手死死抓紧榻侧，支撑着身子，立即问道：“她进去了？”

        家丞摇摇头：“并未进入，那乐师在府门外正遇见卫将军，俩人更有闲谈。”

        刘娉松开抓榻的手，心里非常煎熬。

        俩人竟有闲谈，刘娉闭了闭眼，不免想起自己每每与他相见时，他总是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

        当年出嫁平阳侯曹寿，正是刘娉青葱娇嫩的年纪，然曹寿无才无德，刘娉对他毫无情愫，无非是做个表面恩爱夫妻，虚晃度日罢了，直到在城郊遇到那“倚马射雕”的少年郎，纵马驰骋如脱弓箭矢，俯身作射雕状，英姿飒爽。刘娉顿时沦陷于他的举止风度，宠辱不惊，眼神坚定，便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为自己驾车。

        曹寿去世后，刘娉原本觉得上苍是眷顾自己的，卫青龙城之战大捷，深受刘彻赏识。她见到卫青后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芳唇轻启，试探道：“你说感念本公主的大恩大德，不知心里可是这样想的？”

        卫青恭敬如惜，却始终不肯多看自己一眼。“即便为公主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卫青义不容辞。”

        我哪里舍得你赴汤蹈火，刀山火海，不过是缱绻情思盼君知惜！刘娉泪盈于睫，心里有话说不出口。

        刘娉伸手刚触碰到他的手背，卫青便立即后退几步，始终不肯抬头见她。“罢了，罢了，你去吧！”

        刘娉收了收眼泪，心里的苦只能独自咽下。当初她曾鼓起勇气向王太后言明心意，她不想和曹寿勉强度日，但王太后否决了她的请求，这是自己的亲娘啊！她都不肯成全。曹寿去世后她便厚着脸皮向天子表明心迹，但刘彻以卫青年轻需建功立业为由婉拒了她，这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公主？”家丞见刘娉神情黯淡，不敢再触伤她，于是话到嘴里又咽回去了。

        刘娉挤出一抹笑容，“无妨，你继续说。”

        家丞正色细声说道：“奴打听到卫将军数日前曾为游侠郭解向天子求情，不知何故？”

        刘娉身子一软，差点没支撑住，脑海翻腾不休。卫青与郭解素无往来为何替他求情？刘彻重用严刑峻法之臣，为的就是严厉打击豪强游侠，其心昭昭，卫青怎会不知？他素来谨小慎微，为何会为了一个区区游侠郭解挺身而出？

        难道说他是别有意图？为郭解求情，以刘彻的脾气不求情还好，一求情定然会从严从重处罚，难道说卫青这是在反其道而行之？老天真是会开玩笑！刘娉顿时心如刀割。恰好那些日子刘陵的车夫挟持李季，而李季是李妍的弟弟，车夫耐不住性子为郭解出头杀了轵县儒生，接着廷尉拿人，卫青给郭解求情，刘彻并未首肯，反而批准了公孙弘，以大逆不道罪处罚郭解，那车夫无颜苟活遂自刎而死，李妍的弟弟平安无恙。

        这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不露痕迹……

        难道他真的动心了？刘娉闭眼深思，转过身去，拂去眼角的泪水，这个乐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刘娉决定亲自去会会她！

        李妍分明感受到自从公孙贺大婚献乐后，无形中好像多了许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有时候出门仿佛也有人尾随，兄长和弟弟才刚经过一番劫难，不能再将他们陷入危险境地。

        “坊主！”李妍往前厅呼唤着朴离，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

        “你来的正好！”朴离笑声爽朗，立即扶她坐下，只见对面坐着一位英气十足的男人，燕颔虎颈，身材健硕。

        “这位是坊里的乐师李妍。”朴离忙不迭休地介绍着，旋即转身向李妍介绍道，“这位是李息将军。”

        李妍欠身行礼。李息起身回礼，笑道：“当日匆匆一别，李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匆匆一别？朴离听罢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二位竟是旧相识，那不打扰二位叙旧。”

        朴离见势立刻闪身走人，李妍仔细回想起来，当初自己被匈奴追击跌落悬谷时，偶遇汉军经过，与卫青一同领军行进的人便是他。

        李息，就是河南之役与卫青一同出击匈奴的将军。“原来是将军，凯旋归来，可喜可贺！”李妍贺道。

        李息哈哈大笑，称赞道：“姑娘好记性！”

        “将军来此有何贵干？”李妍单刀直入。

        李息向她走近，悄悄相告：“天子诏令，本月中旬卫将军率军出征，想必又是一场恶战，倘若有人能为大军饯行，说不定匈奴人不战自溃呀？”

        他绕到李妍身后，双手负背，话里藏话。李妍自然听得明白，他是故意当着朴离的面说出“匆匆一别”支开朴离，为的就是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看来自己的儿女私情瞒不过他，李妍顾不得羞涩：“大漠艰苦，望将军珍重！”

        李息郑重其事地问道：“可包括卫兄？”

        “嗯！”李妍神情庄重，坚定地点点头，李息露出满意的笑容。

        兴庆阁出烟柳门，与仙居阁遥相呼应，间隔百二十里，建有阁道相勾通，上可车马同行，下可行军列阵，阁道周驰悬于迴中，尤如长虹亘于半空。

        阁道上车水马龙，摩肩擦踵，纷纷为大军送行。柳谐谓“留”，长用于相思赠别。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李妍折柳一枝捧在手里，登上拥挤的阁道，大军绵延而至，骏马嘶鸣响彻云霄，长安百姓夹道相送，李妍挤进前端，大军旌旗猎猎正迎面而来。

        春日里风光无限，柳絮纷飞，新雨洗涤后的大地容光焕发，草木吐露新绿，莺歌燕舞绕于枝头，在这明媚的春天里，李妍送别汉军，送别那横刀立马，驰骋大漠的英雄。

        “卫兄，你看！”李息将身移近，用肩顶了卫青一把。

        卫青抬头向阁道看去，很快见到手捧柳枝的李妍，她的脸上挂着和煦烂漫的笑容，明媚如风，温暖心弦，此刻人声鼎沸，卫青却只觉得天地空荡，唯一马，一树，对影成双。

        “卫兄！”李息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显得有些急促，卫青看向李息，只见他朝阁道方向努努嘴，卫青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平阳公主刘娉亦在其列，四目相对时卫青立即收回视线，不再抬头，径自行军。

        “公主，奴婢方才见到卫将军向阁道看来，他心里定是记挂着公主。”贴心的婢女讨她开心。

        刘娉垂眸不语，徐徐朝右看向李妍，神情低落，脸色苍白。虽然中间隔了好几个人，但刘娉的目光却迅速落定在她身上，笑靥如花，清新脱俗，不施粉黛却娇美动人，然而自己却年岁渐长。

        即便大军数以万计，刘娉仍能一眼锁定卫青，而在卫青眼里，人山人海，他也能一眼找到李妍。

        经此一瞬，刘娉认为，李妍身上充满诱惑力，那种诱惑力柔柔的不经意间浸入心房，流淌于五脏六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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