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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北方有佳人


因着求仙半途而废,刘彻唯恐得罪真神,故急于撇清自己,扬言自己乃天子并非真人。

        左右皆缘逢上意,颔首低眉,唯唯诺诺应道:

        “是这样。”

        “陛下乃天命所归。”

        饶是如此,刘彻仍然不觉得宽心,遂又增加供奉大肆祠神,意图讨好真人。

        李妍闻悉此事忍俊不禁,捂嘴直笑,调侃道:“陛下绝非真人,妾可以为证。”

        刘彻自惭形秽垂首不语,转而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水眸晶亮含情脉脉。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挺起胸膛,修长的手抵上她的香肩,滑溜溜地说道:“朕是妍儿的夫君!”

        他嘿嘿笑了笑,李妍娇容微露,与他相拥,对影成双。

        在甘泉宫待了这几日王太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刘彻接到太医令病危的奏章,当即下令赶回长乐宫侍疾。

        宫中医术精湛的太医陈晦望见天子驾临,急忙向他单独陈奏,他鬓发苍白,气质典雅,眼窝深陷似有泪光,他压低了嗓子据实禀报:王太后病情严重,时日无多。

        刘彻脸色惊变,为之一颤,他知道母亲病得严重,但似乎并没有做好她将永远离开自己的心理准备。

        “给太后用上最好的药,还能坚持多久?”刘彻仍然抱有一丝希望。

        陈晦望声音犹带哭腔,哀戚道:“就在一两日了。”

        刘彻紧紧攥住腰间的佩剑,心痛不已,目光投向内室,隔着一扇门,依稀感受到奄奄一息的母亲在病榻上挣扎着。

        “请陛下节哀。”陈晦望俯身再拜,劝慰道。

        刘彻心情压抑,步履沉重踏入内室,南宫公主与隆虑公主纷纷从榻前起身,给他腾出空间。

        “彻儿来了。”王太后奋力挣扎着,骨瘦如柴面色发白,她渴望离儿子近一点,再近一点,但是身体已然使不出任何劲儿。

        刘彻含泪点头,悲伤地说不出话来,只紧握住她瘦削冰凉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骨头和一层干皱拧巴的皮囊。平阳公主端来熬好的汤药,刘彻将她扶起靠在凭几上,凭几垫上柔软的毛毯。

        再好的汤药也无济于事,王太后拒绝喝药,只静静地看着刘彻,苍白的脸上微微漾出一抹笑容。

        一晃眼,她的儿子就这么大了,这么多年历练下来,他已经成长为不可一世的君主,也最终成为自己的骄傲。

        王太后看了一眼周遭,平阳公主、南宫公主与隆虑公主守候床前,这些日子寸步不离,侍奉汤药,儿女们的孝心让她倍感欣悦。

        宦者徐甲入殿陈述道:“启禀太后,皇后娘娘与各宫的娘娘们前来拜见。”

        王太后咳嗽数声,深深喘嘘,额头噙着豆大的汗珠,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旋即匀了匀嗓子,吩咐道:“让她们都进来!”

        “诺。”

        徐甲出门宣传太后旨意,卫皇后率领后宫八区品级较高的嫔妃进殿,嫔妃动作整齐划一皆跪地深拜,叩首揖礼,异口同声:“拜见皇太后,恭祝太后安康常健。”

        “都免礼。”王太后微弱的目光投向她们,一个个年轻美丽像娇艳的花朵,曾经自己也如同她们一般。她勉强露出一丝笑颜,声线沙哑:“借你们吉言,哀家近来精神好了很多。”

        李妍跟在卫皇后身侧,微微一抬头瞥见隆虑公主,只见她低头拧眉,紧捂胸口面红耳赤,偷偷地顺气,她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隆虑公主强忍着咳嗽,最终憋不过,急喘几声,发出闷雷般的声响,瞬间引起王太后的注意,她一脸忧愁,急忙叮嘱隆虑公主:

        “女儿啊,你自己身子骨不好,别再把身体熬坏了呀?”

        “母后多虑了,女儿好着呢!”隆虑公主带着几分孩童腔调,递给王太后一个惬意的笑容,发髻上一对赤金步摇闪闪发光,衬托着她华贵的气质,一身乘云绣织锦嵌花委实提亮气色。

        但见王太后忧虑不减,隆虑公主便唤来儿子昭平君,命他向王太后问安,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妍对昭平君的印象始于鸿儒学舍,那日当众指责天子用法不避亲疏的少年郎便是他。

        她目光洒向昭平君,年纪轻轻,模样清秀,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然则眼白瞳浅,眉宇间充满怨气,眼睛缺乏少年应有的灵气。

        昭平君双膝跪地,面朝王太后大礼朝拜,因着昭平君是自己的亲外甥,王太后只好强颜欢笑与他说些热乎的客套话,心里边也是默默地叹息:偏生是个不安分的主,只怕将来有他受的!

        隆虑公主继而暗示他向舅舅刘彻请安问好,希望能在刘彻跟前讨个好,昭平君根本不愿意领情,反而翻给母亲一个大白眼。

        “快去啊!”隆虑公主低声催促。

        昭平君充耳不闻,负气不依,刘彻根本不予理睬,若不是王太后的情面在,早把他轰出去了!

        昭平君最终拗不过母亲,只好妥协向刘彻行礼问安:“拜见……舅舅。”

        他撅着嘴语调迟钝,不情不愿地向刘彻行跪拜之礼,舅舅二字尾音短促,戛然而止。

        因着父亲陈蟜坐罪“母丧未除,与人行苟且之事”,最终无奈自杀,故昭平君对此耿耿于怀,怨恨刘彻用法严苛,不留情面。

        刘彻倒也不往心里去,他压根看不上这么个蠢外甥,不谙世事也就罢了,偏生还是个惹是生非的闯祸精。

        隆虑公主原本想趁机拉进舅甥二人之间的感情,不料二人态度冷淡,互生嫌隙,这让她感到有些害怕。

        自己只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偏偏还是个到处打嘴仗,净爱得罪人的小祖宗,这可如何是好?

        王太后察觉到一丝尴尬的气氛,故而出面调解,呼唤着卫皇后身边的刘据,毕竟论亲疏,刘据是她的长孙,也是她最看重的人。

        刘据听到王太后的呼唤,便上前走近病榻,毕恭毕敬行礼:“据儿拜见皇祖母。”

        王太后会心一笑,赶忙命人将他扶起,向他伸出一只手,慈蔼道:“据儿近前来,让皇祖母好好看看你。”

        刘据握住她的手与父亲刘彻紧挨着坐,王太后摸了摸他的脸蛋,又见他小小年纪恭敬有礼,越看越欢喜。

        她朝刘彻付之一笑,嘱咐道:“据儿是个好孩子,彻儿定要好生栽培他。”

        刘彻心领神会,应道:“据儿是朕的长子,朕自会安排。”

        王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吸入一口冷气急喘不停,太医陈晦望急忙为她施针医治,待病情缓和些,复看向榻前排列成群的嫔妃,一个个模样水灵,好似花团锦簇。

        她的目光最终落定在卫皇后身上,褶皱的一张脸铺满哀伤。卫皇后进宫以来为刘彻生儿育女,操持后宫事务尽心尽力,对自己也是一片孝心,只可惜她和刘彻感情疏远,不得圣心。

        “子夫哇!”

        王太后幽然呼唤着卫皇后,泪眼朦胧,心中升起一丝怜恤,很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感情的事却又让她深感棘手。

        从来帝王的心思最是难料,纵然自己是皇帝的母亲,也无法干预,替他决定喜欢谁不喜欢谁。

        一声“子夫”突如其来的亲昵呼唤让卫皇后心头一紧,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听过“子夫”这个称呼了,从自己入宫以后只有他才会这样称呼自己。

        “臣妾给母后请安。”卫子夫定了定心,屈膝近前,与王太后两手相握,她微微侧身回望着刘彻,匆忙相视转瞬即逝。

        王太后摩挲着卫皇后的手,泪眼朦胧,低泣道:“你受委屈了。”

        卫皇后心中不停地抽搐,也许是太后的认可使她喜极而泣,也许是多年来爱情的冷遇使她伤心彷徨,这样的百感交集让她深感无力与哀伤。她不能再像个小姑娘哭哭啼啼,就算想哭也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哭。

        她强忍着辛酸与苦楚,一双眼闪烁着泪光,低声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蒙受圣恩,常惶恐不能为陛下与母后分忧。”

        王太后欣然颔首,与她双手交叠,特意加重语气,扬声道:“你是我刘家的好媳妇!”

        如果他还有孝心,就该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论将来宠幸哪位嫔妃,都不要生出废后的念头。这也是王太后最后的一点盘算,不仅是为了卫皇后,也为了她心爱的皇长孙刘据,更是为了大汉朝的江山社稷。但她心里也很清楚,人生到头来究竟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全看个人的造化。

        卫皇后闻罢低头不语,暗自垂泪。

        刘彻垂下眼睑一言不发,他听得明明白白,老娘这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

        六月初二,皇太后崩,国之大丧,禁歌舞,罢游戏,止兵戈,不举事,群臣入宫奉遗诰,发丧哀哭,皇太后王娡葬入阳陵,与孝景皇帝刘启合葬。自汉文帝更化斩衰礼制,天子斩衰三年以日易月,以三十六日为服齐衰成为定制,文武百官上表哀悼,劝慰天子。

        自王太后逝世,刘彻便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独自坐在漏台放空心神,只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

        漏台拔地而起视野宽阔,无任何遮蔽,上可逢望星河,下可俯瞰两宫,宜与晷漏律历事通,建律历阁与观望台。

        刘彻独坐漏台,背脊挺直,目光悠长看着飘渺的前方,他看上去像只孤独飘零的大雁,即便南飞也飞不回温馨的港湾,再也飞不回了!

        左右皆望而侍立不敢打搅,风吹动浮云,时卷时舒,层层叠叠,恰似绵绵不绝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倾诉。

        宦者令听到稀碎的脚步声回身相望,只见李妍撇下宫娥黄门众人,孤身登上漏台,他刚要行礼问安,李妍素手轻抬制止了他。

        她提起裙裾,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刘彻。他临风而坐,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满腹心事,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李妍的到来。

        “漏台风大,陛下当心着凉。”李妍伸手沿着他挺拔的背脊轻轻抚摸,他一向狂热的身体竟有些冰凉。

        刘彻抓住她的玉腕,李妍双臂环过他的腰身,从背后抱住他,柔软的身子依偎着他的背脊,温润的脸紧贴着他的后背。

        她离他很近,离他的喜怒哀乐也很近,她愿意倾听他的心事,分担他的不快乐,如果他不想说,那就这样默默陪在他身边。

        暮色苍茫,霞光烂漫,一棵树绿影婆娑,一对璧影成双入对。晚风微凉,钻入心窝,捎来一阵料峭寒意,两颗心彼此传递着温热,将寒意吞噬。

        刘彻倾心感受着身后的温存,那一丝丝温柔与体贴将他心里边存留的孤寂逐渐融化,他很庆幸能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相伴一生。

        待心中那份孤寂消散些,刘彻方才有了说话的兴趣,他转身回望着李妍,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含情脉脉的双眸,向她倾诉满腹心事:

        “鲁哀公尝问孔子,言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未尝知危也。朕常自比鲁哀公,何尝不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但自朕年幼时起,便经历了妇人之间的宫闱角逐,那可真是旷古未有的一场腥风血雨!”

        刘彻一字一句无比真切,回想当年宫闱角逐的那场大战,不免更加思念着王太后。

        景帝刘启在位时初立皇太子刘荣,其母栗姬在景帝病重时言语冲撞了景帝,又因拒绝太子刘荣与馆陶公主之女陈阿娇的婚约,得罪了长公主刘嫖。

        王美人紧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对窦太后极尽孝心,窦太后一心一意逼迫景帝刘启立幼子刘武为皇太弟,王美人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窦太后跟前光捡好听的说哄她开心,她则借机亲近馆陶公主,与她约为儿女亲家,将小女隆虑公主嫁与馆陶公主之子陈蟜为妻,子刘彻娶其女陈阿娇为妻。

        馆陶公主正想报复栗姬,见王美人投诚,便欣然应允,二人遂结为同盟,各取所需,将栗姬母子斗垮,扶持年幼的胶东王刘彻。

        刘彻自幼能言善道,哄得长辈开心,无论窦太后,馆陶公主,甚至包括景帝刘启都对他刮目相看,十分欢喜。景帝见刘彻天资聪颖其身后的政治势力已然坚不可摧,只好顺应天命废黜太子刘荣,改立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

        听他讲述自己的过去,感叹曾经与过往,李妍十分触动,她握住他的掌心,宽慰他道:“妇人之间的角逐虽比不上庙堂,却足以惊心动魄,陛下自小历经锤炼,任何手段伎俩都瞒不过陛下,故而君临天下统御万民莫敢不从!”

        一股暖流浇在刘彻心扉,他痴痴地凝望着李妍,双手捧着她美丽的脸庞,蛾眉皓齿,美目流盼,巧笑倩兮。

        忽而传来阵阵“咕咕”声响,刘彻眼带笑意地看向李妍,她羞涩地手捂肚皮,饥肠辘辘,偏偏在这个时候“打鼓”。

        “夫人饿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言语间尽是温柔与心疼。

        李妍摇了摇头,扑进他怀里,态度坚决:“陛下不吃,妾也不吃。”

        刘彻知她心意,感动肺腑,将她抱了抱,眼神里藏满爱意,他声音温柔,承诺道:“朕陪你用膳。”

        “嗯!”李妍绽放一抹清浅的笑颜,露出几颗贝齿,那娇俏模样像春日里的朝阳,明媚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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